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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虽说杭州府与苏州府是一衣带水,但多年来倾月班的戏船也只往松江府走过两遭,便再也没有往南行过。而今乘着西风直奔杭州城而去,满船的伶人都心中喜悦。这天日落时,嬛伶吩咐姜伶靠岸收篙,姜伶道:“不用了,我们加把劲,就要到北新关了。”嫱伶出得舱来,笑道:“姜伶姐姐,靠岸吧。杭州府我也来过不少次,我们这船行得慢,到了城下城门也关了,那时在城外停船歇息反而麻烦,那些晚间值夜的小兵们最难打点了。”姜伶一听甚是有理,便停船歇了。
娑伶和司鼓的婆伶准备生火熬粥——这是嬛伶的规矩,做伶人的,容貌或可靠妆容修饰,但身形必须窈窕纤细,所以晚间众女伶都是清粥小菜。嬗伶忽然跳进船舱,向嬛伶道:“嬛伶姐,我看见岸上有个老农挑了新鲜的南瓜,买一个熬粥吧。”说着就上前抱住了嬛伶的胳膊,用脸直蹭。嬛伶一面推她,一面道:“好好,买。你快别蹭了,就受不了你这个。”婳伶笑着到自己舱内,开了小匣子取出二十个铜板,交给嬗伶道:“就这些,足够买两个大的了。”嬗伶接过铜板,高高兴兴地跳出舱去,妖伶也跟了出去。众人等了片刻,不见她两个回来,婆伶道:“还不回来?这粥还熬不熬了?”嬛伶摇着头,出来站立船头往岸上看去,只见乡道边嬗伶和妖伶正围着个老农和一女孩,那老农坐在地上,似是哭喊着什么。嬛伶忙叫了嫏伶一同过去看看,婳伶等也都跟了出来。见嬛伶来了,妖伶上前拉住道:“我们刚挑了个好瓜要回去,就来了两个地保,凶神恶煞地,抢了老伯伯的瓜就走了。”嫏伶问嬗伶道:“你没和他们打一架?”嬗伶愤愤道:“他们赶着马车呢。我要是赶得上,早揍扁了他们了。”婳伶道:“你以为这是夸你呢?所幸没给你惹事的机会,不然还不知谁打谁。”嬗伶还要说,那老农倒先哭了起来:“这是新摘的瓜啊!就指着买了钱换些家用,如今又让这天杀的抢了!”老农旁边的女孩子嘤嘤地哭着,只知道自己抹泪。嫏伶皱起了眉头:“怎么这杭州府也有这样的事情!哼,天朝恶吏……”“行啦。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那州府清明,怎么挡得了底下小人作祟?”于是转向婳伶道,“取五两银子来吧。”
一时婳伶回来,嬛伶将钱交给老农,道:“老人家,别哭了。这银子拿回家当家用吧。”那老农瞪着两个眼睛,木木地接过了银子,道:“姑娘,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这银子,够我们一家过一年的啦!”嬛伶笑道:“老人家,这没什么,只是救不了你们的长久。”老农将那几锭银子反复看了,忽然跪在地上,磕头道:“姑娘,这个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好啊!”说着看了看旁边的女孩子道,“我看姑娘是做大生意的,不然不会这么大方。我这个丫头,姑娘要是不嫌弃,就留在身边当个丫头使唤吧。”众女伶听了,不觉诧异,都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去,也不吭声。婳伶笑道:“老人家,您也不问问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闺女送我们了?这可是个大活人啊!”老农道:“我们家有五六个丫头,都是赔钱货,养不起啊!这五两银子就当是姑娘买了这个丫头,只要日后给她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也就行了。”嫏伶拉了嬛伶,附耳道:“你怎么想的?”嬛伶道:“这杭州府是富庶之乡,还不至于卖儿卖女吧。婳伶悄声道:“听这老头的话,估计家里不缺这一个。乡下人吗,孩子多,女孩子就更不值钱了。我看这丫头缩手缩脚的,只怕平时只有干苦力的份呢。”嬛伶听了,又仔细打量了那女孩,问道:“你叫什吗名字?”那女孩怯生生地道:“没名字,就叫大丫头。”老农忙接道:“乡下人,不读书不识字的,哪有什么名字呢。姑娘领了去,随意叫个名字吧。”嬛伶和嫏伶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那个女孩,嫏伶忽然一笑,从袖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交给老农,道:“好吧,这丫头,我们领走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那老农喜出望外,忙拉着女孩子又磕了个头,欢喜道:“谢谢了!谢谢了!”说罢,收拾了担子,嘱咐女孩子道:“跟着人家要好好做事,不要惹麻烦。有人赏饭给你吃,是你的福气。”那女孩子点点头,老农就一面谢着,一面走了。
众人看着老农走远才回身细看这女孩子,嬛伶见她一丝惜别之意都没有,心里很好奇,猜测这女孩在家恐怕过得不太好。妖伶上前拉住那女孩道:“太好了!今天买瓜买到个姐妹!”婳伶笑道:“行了,别站这儿说了,先回船上去吧。”上了船,嬛伶吩咐替大丫头换了干净衣衫,因问道:“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大丫头道:“我是老大,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嫏伶冷笑道:“应该是弟弟最小吧?”“嗯。”大丫头弱弱地答了一声。婳伶上前道:“难怪你爹一点都不心疼你,也不管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你卖了。”大丫头听了把头埋得更低了。原来她见这满船的都是女孩子,个个清秀水灵,船上又都是些彩衣、琴鼓,以为是花船,所以不敢答话。妖伶哈哈一笑,拍着大丫头的肩道:“我们是唱戏的,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卖艺不卖身,也讲品行的。你放心吧,跟姐妹们在一起,绝对开心!”大丫头听说这原来是戏船,才悄悄吐了口气。嬛伶便问道:“你多大了?”大丫头小声答道:“十六了。”婳伶眉头微微一皱,向嬛伶道:“大了点。这身段要练出来,得费些时日了。你看呢?”嬛伶轻叹道:“她模样还周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没事,慢慢来,先练着吧。”于是又看了眼大丫头,“你以后就叫婷伶吧,跟着这个姐姐学戏,以后大家就是一家姐妹,别太拘谨了。”又向婳伶道,“我可把她交给你了,好好调教啊。”婳伶故作惊讶:“啊?这人是嫏伶开口定下的,为什么交给我啊?”嬛伶道:“行啦,这孩子适合学旦,你就多辛苦点吧。再说,你还不知道嫏伶,脑子一热,哎!”正说着,婆伶、娑伶和姜伶端上热粥来,招呼众人吃饭,女伶们便不再闲说。婳伶亲自端了粥递给婷伶,温柔一笑,道:“喝点粥吧,等以后熟悉了,就都好了。”婷伶捧过粥,也不用筷子,直接呼呼地喝了起来。
当夜无话,各自安睡。次日早起开船,过了北新关,只十五里便到了北关门的武林驿,顺着河道往前不远,便是西湖了。女伶门都嚷嚷着要游西湖,嬛伶吩咐婳伶道:“你带着她们去吧,我和嫏伶得先去拜访李先生。”婳伶道略睁大了眼睛道:“现在就去?”嬛伶道:“我们大老远来不就是为了李先生的戏吗?来了就不要耽误,越早见越好。你带着她们去逛逛吧。”婳伶道:“你们真要去拜访李先生,我怎么能不跟着?”嫏伶道:“你要跟我们去也行。她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游个西湖没什么大不了,姜伶、娑伶两个姐姐看着点就行了。”嫱伶站出来道:“行了,你们三个放心去吧,有我呢。这西湖我也不知道来了过少回了,足够给她们当向导了。”嬛伶一笑,点头道:“那很好,就辛苦你了。早点回来,别玩太累。”说着一行人分两路散去。
嬛嫏婳三人在市集上打听到李渔就住在不远处的武林门外,便沿着河道款款而行,来至一瓦屋前。屋子虽然简陋却遮不住屋主人不同常人的才情,只见门上挂着木匾,写着“武林小筑”四字,两边挂着对联: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世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三人相视一笑,嬛伶轻轻叩响了门环。书房里,李渔披着薄被窝在书案边,一面端着碗喝粥一面看案子上新写就的文稿。李渔的发妻徐氏走了进来,道:“十郎,外头有三个年轻姑娘要见你。”李渔停在那里,迟疑道:“姑娘?”徐氏道:“是。说是苏州府来的伶人,这是拜帖。”李渔眉毛一挑,带着戏谑的表情结果拜帖,打开了了看,只见两行颜体:苏州府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敬拜李谪凡先生。“好劲道的字。”李渔夸着便站了起来,身上的薄被落在了地上,徐氏上前来捡,李渔却拦道:“先去请人进来,厅上坐。”说罢,对着铜镜稍整了整衣衫,用凉水泼了泼脸,穿着家常灰布长衫便忙往前厅来了。
厅中三个女伶静静候着,李渔从后面转出来时只见眼前缤纷一片,三个女孩一着鹅黄,一着湖绿,一着淡粉,悄然立在那里。李渔忙乐呵呵地请三人坐下,徐氏送上茶来,嬛伶莞尔笑道:“冒昧登门,打扰先生了。”“哪里哪里,有朋自远方来吗。”李渔谦和着道,“不知姑娘是这拜帖上写的哪一位?”嬛伶答道:“不敢。小女是嬛伶,这是妹妹嫏伶,现由我们两个领着倾月班。这一位是班里头牌正旦婳伶。”李渔欣然道:“三位果然人如其名啊!看形容,二位班主可是作生角的?”“先生好眼力!”嫏伶叹道。李渔摇摇头,又道:“两位姑娘如此年轻就做了班主,想必是技艺超群了。”嬛伶浅浅一笑道:“岂敢。只因两年前老班主病故,我二人勉强挑起重担。蒙苏州府的百姓们抬举,这才有口饭吃。”李渔欣然笑道:“在下迁居杭州一载有余,却也算是门前冷落,今天收到姑娘们的拜帖,倒是有点惊讶。敢问这帖子是求的哪位先生写的?”嬛伶微微颔首道:“不怕先生笑话,是小女写的。”李渔显然有些惊讶了:“佳人才情啊!想必姑娘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吧?”嫏伶忙笑接道:“哪里。老班主教导严厉,不愿我们只记得戏文却不认得字。”李渔听了呵呵一笑,因问道:“那贵班从苏州府到这里,可是要搭台唱戏,扬扬名声?”婳伶道:“先生只说对了一小半。杭州是江南胜地,又是商旅杂艺之人云集之所,我们姐妹这几年只在苏州府里唱戏,能来杭州府长些见识,自然是好的。数月前,我们偶得先生大作《怜香伴》,深为敬慕,故此来至杭州,一则向先生讨教,二则是想请先生允许我们搬演全本的《怜香伴》。”说着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道:“这是定金,来日再送上润笔费用。”
李渔从婳伶手上接过银子,哈哈笑道:“银子都送到在下手上了,在下岂敢不答应呢?在下来杭州靠卖文写字为生,可总有那些贪利的小人,抄了在下的书稿戏本去卖却不付钱。如此看来,姑娘们的爽利豪情果非一般啊!”嬛伶见状忙起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先生了。后日晚上我们在西湖孤山下西泠桥边作戏,先生若有时间,还请前往观看赐教。”李渔点头道:“在下一定前去。”一时主客闲谈罢,李渔同徐氏送三人出去,又将方才十锭银子交予徐氏道:“顺便拿这钱去买‘命’,早些回来。”徐氏答应着,领着嬛伶三个出了门。嫏伶不解道:“夫人,方才先生说拿钱买命?什么意思啊?”徐氏笑道:“他这个人啊,嗜蟹如命,所以把买螃蟹的钱叫买命钱!这一年家里不甚宽裕,你们忽然送来这十两银子,可不是要去买‘命’!”于是四个人一齐笑了。嬛伶再细看徐氏,半老的年纪依然刻在眼角下巴的皱纹上,但面容却娴静端庄,一身旧色的背褡也整齐洁净,发髻上只有两支老式的银簪,想必陪嫁之物。徐氏同三人走到市集上,这才告别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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