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嫱伶来至岔路口,果见地上一行浅浅的快靴脚印往后山的道上折去,便沿着那脚印往后山走来。不多时,只见大道渐窄,小道又随即湮没在草丛中,所幸嬗伶踏过的地方草棵还都半伏躺着,嫱伶低头细看草痕,施施而行,只觉此处草木繁密,凉风习习,好不舒坦。正走着,忽觉眼前开阔,抬头一看,眼前竟有一弯浅湖,湖水清澈见底,映衬着四围的翠树,更显得翡翠凝玉一般。“想不到,这里竟藏着这么一个好地方。”嫱伶自语道,“这倒更像是隐龙潭了。”又见嬗伶果然坐在不远处的湖边,看着湖水抱膝发呆。嫱伶也不上前招呼她,只等她自己发觉。又过了半刻,嬗伶抬起头来正看见嫱伶,忙笑着起身,一面拍着身上的灰土,一面跑跳而来,喊道:“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嫱伶道:“你独自跑到这里来,也不打声招呼,害得姐妹们担心。”嬗伶笑道:“我要是打了招呼,姐姐们肯定都呼啦啦地跑到这里来了,那就……”嬗伶抿了嘴,嫱伶点头笑道:“是,要是人多了,这片湖的意境就被打破了。对了,你知道这个地方?”“嗯。”嬗伶点着头,“传说这是昭明太子的饮马池。”“昭明太子的饮马池?”嫱伶不由又细看了那湖,“这牛首山上真是处处藏胜迹啊!”嬗伶问道:“姐姐知道昭明太子啊?”嫱伶道:“读史学文,南梁萧氏父子怎能放过?我古文启蒙,正是昭明太子编的的《文选》。他的诗才虽有限,但有一句我至今不忘。”因念道,“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念罢,又低声吟了一遍,才道:“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却将心中不可言的凄然描绘得如此深沉,叫人心底里好像压了千斤万斤的石头。这些年来,我虽非历尽艰辛,却也苦涩尝遍,每逢江南雨季,萦绕心头的竟只有这十个字。”嬗伶若有所思地笑道:“那看来,今天姐姐到这里竟不是找我的,倒像是冥冥中注定要来拜一拜昭明太子的。”嫱伶笑了,轻拍嬗伶肩道:“走吧。”
二人沿来时之路而去,嫱伶道:“听说青溪旁的燕雀湖也是因昭明太子而得名的,他又喜欢寻觅僻静的地方读书,古金陵城周遭都留下了读书台,不过这里倒真是读书的好去处。算来也有一千多年了,想必千年前这里更是幽隐,真好。”嬗伶笑道:“姐姐,要不改日我们两个把这太子遗迹都寻一遍吧?”嫱伶不答,却道:“嬗伶,我倒是有话问你呢。”“什么?”嬗伶忙问。嫱伶站定了道:“自我来了戏船,和你是最为投缘的,无话不说。可细想起来,你的出身竟从无人谈起呢。”嬗伶歪了歪脑袋:“姐姐的出身不是也没有细说过吗?”嫱伶道:“我的身世虽没有细说过,但大家也都知道一二了。至于你,到现在连你的本家姓名,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说你是街头乞儿。”嬗伶道:“我要是知道父母是谁,也不会那么小就流落街头了。”嫱伶一笑:“行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人事过往,能够抹去,也不是件坏事。”嬗伶听了嫱伶这话,一改往日嬉笑的神情,两瞳闪动着,半日才道:“姐,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你说的。”嫱伶含笑点点头,看天色不早,忙同嬗伶下山而去。到了山脚,左右不见众女伶的身影,见旁边有一茶摊,嫱伶上前问道:“小二,你可见一群姑娘和两个先生下山来?”小二忙道:“哦,见着了。她们说天色不早,担心回不了城,嘱咐小的告诉姑娘,她们先走一步了。”嫱伶谢过了小二,嬗伶因问道:“姐,怎么还有两个老头啊?”嫱伶道:“你方才错过了,我们遇到了金圣叹和屈大均两位先生,不过,应该还有机会见一见的。”于是问道,“想骑马么?”嬗伶道:“骑马?”“对啊。就剩我们两个了,难道还雇车?旁边有驿站,我租两匹马,我们骑马回城。只是,你行吗?”嬗伶道:“行不行,上马再说!”
两个人来到聚宝门外,恰好众女伶的马车也到了,嫏伶见状笑道:“早知道她们骑马回来的,我就留下等她们了。”嬛伶向道嫱伶:“晚间约了两位先生在醉仙楼吃饭,顺便请圣叹先生说戏,一起去吧。”嬗伶嚷道:“好好好,我刚才错过了,晚上不能错过。”一时收拾好了,姜伶几个年岁大的不惯此等应酬,姝伶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去,众女伶说笑着来至酒楼,金屈两位竟已在雅间坐等。众人相让入席,酒过三巡,嬛伶向金圣叹请教道:“白天听先生说正在研习王《西厢》,还请先生赐教。”金圣叹自不推辞,将所读几篇曲辞一一讲解,娉伶时而在旁伴唱,众女伶听得入迷。
一时讲解罢,早是月上柳梢头,女伶们辞了两位先生回船,娴伶道:“哎,我们要不演全本的《西厢》吧?难得听到金先生的教诲,对戏中深意又有了几分理解,演起来,一定和往日不一样。”娉伶道:“不错,刚才说崔莺莺和张生两个初见的戏就让我受益不少。原来戏词里唱‘尽人调戏亸这香肩’,我以为崔莺莺此时就已经春情难遣了,现在才知道,那是她自然娇媚之态,并无半点杂念,所以才见得更美,才让张生动心。这回要演,我定好好改过来。”嬛伶因道:“离开杭州的时候婳伶嘱咐我再买两个丫头补缺,我如今却想着将你们几个二肩的磨出来,这《西厢记》倒也合适。”嫏伶点头道:“没错,这是个大戏。按圣叹先生说的,咱们就以草桥店梦为结,前两折一拨人,后两折一拨人。我和你都退下来,让婵伶和姝伶演张生,娉伶带着娴伶,媛伶带着姬伶,两对莺莺红娘,其他老生老旦以及净丑的戏,人也都分的过来。”嬛伶道:“娉伶得带着姬伶,媛伶配着娴伶,一强一弱,这样作戏,强的那个可以照应弱的,弱的也好往前追赶。”说着又思忖道,“婵伶倒还好,只是姝伶要下点功夫了,不然,可要落后了。”嫏伶听了叹道:“这丫头最近心不在焉的,我看,也是时候让她收收心了。”又转向婷伶道,“婷伶,你这回在底下要好好学习,将来你可要当二肩的正旦呢。”婷伶不好答话,只能撇嘴笑笑。
既定下了戏目,戏船便忙开了,好在嬛伶和嫏伶都不演戏,只在底下尽心尽力地帮衬那几个小的。城内外的百姓得知倾月班演全本《西厢记》,岂有不看的道理。何况夏夜漫漫,在这聚宝门外,秦淮岸边,临水观戏,又是清凉又是得乐,人间美事到此也就足够了。演了三日,倾月班船前看客只增不减,热闹非凡,更有那等好事者调笑道:“在这大报恩寺前面演张生会莺莺,倒是有意思。”这日散了戏,嬛伶叫过姝伶道:“你今日的戏差了点,怎么回事?你和婵伶的功夫本就有些差距,若不再加把劲,看客们是要有说辞的。”姝伶闷不吭声,任凭嬛伶说什么都只是听着。嬛伶不得已叹道:“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决不能在功夫上落于人后。”姝伶低头去了,娑伶悄悄过来,道:“我看你别说了,这孩子最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嬛伶瞪了两眼,问道:“什么意思?”娑伶道:“我也不知道原因,但看她神色行动就都知道了。那天你们去醉仙楼吃酒,她没去,我转了个身她也不见了,等到入了夜才回来。”嬛伶忧心道:“这丫头,到底想什么呢?”娑伶叹道:“现在也管不了了,我看你或者嫏伶还是备一个吧,万一她不成,你们也能顶上去。”嬛伶不由皱眉道:“我们两个好容易都歇下来,说给她们露露脸,怎么还是不成。”
过一日,散戏时候,妲伶和妤伶捧了荷叶笔洗过来,叹道:“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唱戏这么厉害啊!”娴伶接过笑道:“唱戏挣钱不厉害,厉害的是我们能把古人演活了。”说着递给妲伶和妤伶几个铜板,两个小家伙欢喜而去。娴伶将钱交给嬛伶道:“这三日只怕也挣了几百两了吧?你数过没?”嬛伶道:“别急,演满十天歇了再说。咱们一演戏事情就多,给我个喘气的机会吧。”众女伶笑道:“行,我们到时候一定捧着这笔洗去吃好吃的。”嬛伶道:“随你们!这钱是你们挣的,当然还得花在你们身上。”说罢帮着收拾了东西,女伶们各自睡去,嬛伶去出舱来透气,却见嫱伶独坐在河岸上,望着报恩寺的琉璃塔痴痴发呆。
嬛伶上前道:“怎么?还在想大师的事情?那些小沙弥怎么样了?你一直没提起,我又不敢问。”嫱伶叹道:“一人打了二十杖,发配到关外了。”嬛伶叹道:“好歹保住了性命。”嫱伶道:“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来得太快,去得也快,前因后果,我都没想通。这,还是我从来没遇到过的。虽然妙空大师说是从陈大哥那里知道我的身份的,可陈大哥明明知道我在戏船上,怎么还会轻易说出我的身份?盗取佛宝的事情何等重要,大师谋划了那么久,为什么没有安排好运送的方式,反而找我们借船。而且那天我们刚到江宁府,大师又怎么知道?日程安排如此匆忙,实在不妥。再者,大师又是如何泄露身份,被马国柱识破全盘计划的?如果马国柱一直监视着大师,那怎么没有发现我和他联络的事情呢?”嫱伶一股脑儿将疑惑倒了出来,嬛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苦笑道:“这事情,你都弄不清楚,我更不明白了。”嫱伶摇头道:“越是这样就越叫我心不安,我想……”说到这儿,嫱伶停住,连叹了几口气。“想什么?”嬛伶不解地问。“嬛伶姐,”嫱伶低声道,“我看……我还是离开戏船比较好。”嬛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走?你是要走?”嫱伶忙道:“我当初留在戏船,一则是担心你们姐妹的安全,二则,也实在是向往你们戏船逍遥的自在。可如今想来,我又何德何能,受得起你们这样的自在呢?往日游走江湖,我以为是身不由己,现在想想,或许正是我命定如此。既然这样,我怎么还能留在戏船上,如果还要连累姐妹们,我罪孽岂不更深了。”嬛伶自然是难舍难忍,忙道:“我正要说领着姐妹们定居江宁府,你怎么就要走了?”嫱伶听了将愁容改换做疑虑,问道:“你要在江宁府定居?”嬛伶道:“是啊。飘了七年了,其他姐妹时间更久,大家虽然自在,可心底里总没有着落。本来想在杭州常住,可偏又出事,我不能不替一船姐妹们考虑。婳伶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条戏船不可能永远飘下去。我和嫏伶总有一天要老,姐妹们该嫁人的也得嫁人,是时候找个落脚的地方了。”嫱伶道:“你是想叶落归根吗?”嬛伶道:“尽管一家人命绝于此,可我和嫏伶都觉得只有回到这里,心中才踏实。有句话不瞒你,虽然为了佛宝的事情死了妙空大师,抓了那么多人,可是我跟嫏伶竟然一点儿也不慌,该演戏演戏,该游山游山。想起来,当年救陈大哥的时候,也是这个心情,就是钢刀架颈,天塌了下来也不怕。可是在杭州,那么点事情就怕了。”
一阵晚风吹过,波声阵阵,嫱伶叹道:“看来,你是早就想好了。”嬛伶道:“离开杭州的时候婳伶给的钱很多,买了妲伶和妤伶后我就和嫏伶商议,在江宁府买所房子,姐妹们住下来。”“你们想买在哪里?”嫱伶问。“青溪。”嬛伶道,“西面我们不想住了,来来往往,容易看见故家。青溪那里依着山,傍着湖,连着内外河道,北上南去都容易得很。我们已经看好了一处宅院,前后两进,左右都有厢房,还有个小院子,价钱也公道。我想好了,白天在那里练功排戏,晚间照旧撑船出来演戏,在这江宁府,我们也能有吃有喝地过下去了,再也不飘了。”嫱伶欣慰地笑道:“你想的是对,是该定下来了。如今的江宁府十分安宁,也很富庶,在这里很好。”“那你也留下来吧。”嬛伶忙劝道。嫱伶摇头,望月半晌,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嬛伶听出了意思,只好叫着嫱伶的名字,什么话也不好说,半刻才问道:“那你,去哪里?”嫱伶还是摇头道:“四海漂泊而来的,还就漂泊四海而去,总之,有我的落处。”忽一笑,道:“我这辈子,应当就是个这命了吧。”嬛伶挽住了嫱伶的胳膊,苦笑道:“你的《昭君出塞》,这辈子只怕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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