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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安寝,天将明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众女伶从梦中惊醒,几个胆小的不由抱在了一起:“这个时候,什么人啊?会不会是流贼啊?”嬛伶和嫏伶早出门来,嬗伶拿了竹刀跳出来道:“我去开门!你们都别动。”说着就跑过去拔了门栓,猛地将门打开,却是甘文齐扶着宋振宁跌了进来。嬛伶嫏伶忙上去扶起二人,嬗伶关了门,甘文齐将宋振宁背进厅中,女伶早都围了过来。媛伶见宋振宁面色苍白,唇齿发干,四肢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心疼不已,忙蹲在旁边轻声唤着。甘文齐道:“来点热水,熬点稀粥,先让他吃东西。”嬛伶忙问怎么回事,甘文齐道:“跟他爹斗呢,说不让他娶媛伶他就绝食,果然水米没进地饿了两天。”“啊?”众女伶都惊诧不已,心底里却不禁升起敬服之心,娴伶叹道:“哎呀,真没想到,宋公子这么好脾气,竟然也够倔的。”甘文齐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倔,他就更倔了。我在他家后门口守了两天,听说他爹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又怕他真饿死,就跟他的奶公商量了把他给偷了出来。”嬛伶叹道:“这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也多亏了老人家心软。”这边,媛伶一勺一勺地喂水给宋振宁,姜伶熬了稠米汤来,媛伶又一勺一勺地喂给宋振宁。嬗伶在旁盯着甘文齐笑道:“之前算我错怪你了,你够义气,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话,现在统统收回来。”甘文齐笑道:“能得你这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好好看着他,我去找大夫去。”
养了三日,宋振宁精力已经渐渐恢复,能勉强下地走走,媛伶在旁照料刻刻不离。这日一早,女伶们都在练早功,宋振宁向媛伶道:“你别照顾我了,我好多了,别耽误你练功演戏了。”媛伶道:“没事,少练几天没什么。嬛伶都没安排我的戏,我现在只管你,不管别的。”宋振宁憨憨一笑:“你真好!我这挨饿挨得值。”媛伶鼻头发酸,嗔道:“没事逞能。万一你饿死了,怎么办?”“怎么会饿死?”宋振宁道,“我往日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如今刚好刮刮油。哎,饿了两天,我现在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以后就不怕过苦日子了。”媛伶忙问:“什么意思?”宋振宁正色道:“我想好了,爹娘要是真不同意,我就跟着你过。在戏船上给你们当账房先生,天天算账,和大家一块儿喝粥吃咸菜。”媛伶心中感怀,只是道:“你跟着我们这群女戏子怎么行?”忽听门外哈哈大笑声,两个人回头,是嬛伶嫏伶陪着李渔来了。李渔道:“真没想到,堂堂富家子弟竟能为情如此,难得难得。”宋振宁腼腆一笑,道:“让先生笑话了。”嫏伶道:“先生不用夸他,这都是先生教他的。”李渔奇怪道:“怎么是我教的?”嫏伶道:“先生的故事里不是写过吗?《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里头,谭楚玉不就是为了刘藐姑入赘到戏班子了吗?”李渔点头笑道:“对对对!是这样。”嬛伶忙道:“你的比喻不对。这谭楚玉刘藐姑为了在一块儿又是投江又是自尽的,太凄楚。我看啊,他们两个有惊无险,倒是一出《宦门子弟错立身》。”嫏伶忙道:“对啊,正是呢。哎,这可是‘永乐遗曲’,是戏里的老祖宗了,咱们要不拾掇了演一回吧。”别人还没开口,宋振宁先道:“好好好,我要看!”又问媛伶道:“说什么的?跟咱们一样吗?”媛伶戳了宋振宁一下:“多嘴,一会儿告诉你说什么的。”嬛伶等见了又是一笑。
正在这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敲开了们,问道:“可是倾月班吗?”众女伶都道是,老仆忙道:“我家公子呢?”众人听了就知道是宋家的仆人,宋振宁跛着出来,喊道:“奶公!”老奶公张着胳膊,喊道:“哎呀,二公子啊,不好了,老爷知道你跑出来了。带了人去找甘公子问罪,只怕就要过来了!”嬗伶听了道:“甘文齐是不会出卖我们的。”奶公道:“小姑娘,我家二公子常在你家听戏,金陵城里一打听,谁不知道倾月班啊!”众人都觉得有理,不由慌了:“宋家真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宋公子道:“你们别担心,我自己不愿意走,谁架着我都没用。”奶公急道:“哎呀,二公子啊,赌气的话就别说了,老爷真的怒了,说要和你断绝关系呢!”宋公子昂首道:“断就断!反正还有大哥三弟,我爹那么多姨娘,还怕没有继承家业的人啊!”
“混账东西!”只听一声怒吼,吓得众人都心肝颤了一颤,回头看,原来宋老爷果然带了不少家人找了来。众女伶不由让开道路,宋振宁乍然见了父亲大人,刚才的气势不由减去一半,媛伶扶着他都往后退让了一步。宋老爷径自走上前来,骂道:“混账东西!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倒试试看!为了个戏子你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打死你都行!给我滚回家去。”嬛伶等人对此情景都不知道如何行事,只怕会火上浇油,嬗伶虽然心中不平,但也被娴伶死死拉住,不让她多话。宋振宁站在那里并不挪步,父子两个对峙着,宋老爷喝道:“还不走?要老子打你是吗?”李渔笑着上前拱手道:“宋老爷暂息怒气,这毕竟是在倾月班的宅子里,多少要给主人家一个面子。”“面子?”宋老爷怒目圆睁,道,“这戏女戏子勾引我儿子,毁我家风,还要我给面子!老子没让官府把她们都抓走就是给面子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好,嬗伶究竟忍不住,冲过来道:“抓我们?我先告你擅闯民宅!你儿子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官府来了也没法拿人。倒是你,带着这些人闯到为我们家里来,欺负我们一群弱女子!”宋老爷见一个小戏子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止不住气血上涌,夺过旁人手中的棍子,举棍就打,却被嬗伶一脚踢开棍子,打了个趔趄。宋老爷气得手脚颤抖,命家丁们拿人,宋振宁突然冲上来拦道:“爹!您别费心了!打死我也不会去!”
宋老爷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振宁道:“我从小就不喜欢你的生意经,兄弟里头我又是资质最笨的,您何苦逼着我不放?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几件自己想做的事,我烦透了!我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你们一天到晚就算计钱,算计将来怎么分家产,你们闷不闷?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现在宁可当个下九流,宁可要饭都不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给我选什么媳妇呢,你万一再选个像大嫂那样的,天天歪鼻子歪眼睛地看着家里的那点钱,我不如死了算了!”宋老爷没想到宋振宁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当着众人面顶撞自己,还把家里的那点说不出口的事情都抖了出来,登时喘不上气,跌坐在院中石凳上。宋振宁也在气头上,并没有半点惧怕心软,直直地盯着宋老爷看。宋老爷喘一口气说一句话道:“好。好。你有出息了!你有胆子了!行。你死也不回去。是吗?行。你就别回去了。我宋家没你这不肖子孙。你走,走。今天起,老子跟你断绝关系!”宋老爷说出这话,几个家人忙都劝他三思,老奶公跪在地上磕头求情。倾月班的女伶们都面面相觑,几个年纪轻的禁不住露出喜色,嬛伶和嫏伶都长吐了口气。宋老爷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家人,叹道:“哼,老子不信!没了你,这家里就没法过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跟着这群戏子怎么过!”说罢,背手弓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女伶们一阵欢呼,向宋振宁赞道:“宋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媛伶跟了你,是没错的。”嬛伶正要说什么,甘文齐从门外进来,道:“振宁兄,在下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果然做到了!”宋振宁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回去,我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嬗伶上前责问甘文齐道:“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刚才也不来给我们帮忙!”甘文齐道:“宋老爷带人到我家兴师问罪,我咬紧牙关死没说你们在哪儿。我知道他能找到这儿,这不急忙赶来了。只怕我回去该被我伯父关禁闭了。”嬗伶道:“你怕什么?宋公子都没怕他爹,你还怕你伯父?还是隔房的。大不了拍屁股的走人。”甘文齐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倒是能拍拍屁股离开甘家。反正乡下还有一栋宅子十几亩地,够我吃喝的了。”嬛伶叹道:“可如今怎么办呢?宋老爷不是真的狠心和公子断绝关系了吧?”嬗伶道:“话都说出口了,是男人就别收回去。”嬛伶喝道:“你一边去,别多嘴。”甘文齐看了看宋振宁和媛伶,道:“振宁兄,你想清楚了吗?”宋振宁轻叹道:“反正都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做件想做该做的事情。”甘文齐点头,拿出一张银票道:“呐,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挣出家业来了,什么时候还我。”宋振宁接过银票叹道:“深情厚谊,我就不言谢了。”嬗伶笑道:“为什么算借的?我要是你就送给他们当新婚贺礼了。”甘文齐故作高态道:“我可是个商人,当然要精心算计了,怎么能白送?”宋振宁笑道:“是啊,要是白送给我,我可能一懒,就不想挣家业了。”
于是,甘文齐又帮着物色了宅子,女伶们练功唱戏之余都忙着四处采购,备办婚礼。是日,宋振宁乘马抬轿来到倾月班的宅子,众女伶将盛装打扮的媛伶送出,一行人吹吹打打一齐来到新宅中。正要拜堂,一群捕快衙役忽然冲进来,喝道:“宋振宁站出来!”众宾客都吓了一跳,知道来者不善。宋振宁刚要上前就被甘文齐拦住,那领班的捕头走过来,道:“你就是新郎官宋振宁吧?来呀,抓起来。”甘文齐喝道:“放肆!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捕头道:“有淮清桥茶叶庄的宋老爷告儿子宋振宁偷盗家财,现在拿你归案。”嬗伶冲过来道:“胡说!这是诬告!”捕头不屑道:“诬不诬告不是你们说了算,先跟我们回衙门再说。”宋振宁忙道:“我没偷家里的钱。”“没偷钱?没偷钱你怎么能这么风风光光地成亲啊?”一个声音从人背后响起,宋老爷踱着步子出来了。原来他听说甘文齐借了房子给宋振宁,好让宋振宁光明正大地成婚,几乎气昏过去,恼极之下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宁可把儿子关进牢里也不能让他娶女戏子进门。宋老爷指着宋振宁道:“王捕头,就是这个不孝子啊。偷了家里的钱,背亲娶妻,这是大不孝啊!你赶紧给我把他抓起来。”王捕头刚要动手,宋振宁底气十足地道:“我爹已经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哪有什么背亲娶妻?我成亲的钱是朋友们资助的,我没偷家里的钱。”那王捕头哪里肯听,招呼了手下就要抓人。这时,人群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谁来闹事啊?”众人循声望去,丁文聪缓缓走了出来。
王捕头一见丁文聪,忙带着几个捕快衙役拱手拜道:“丁大人。”丁文聪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是王捕头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衙门有事吗?”王捕头忙俯首道:“呃,有人报案,说儿子偷了家里的钱……”丁文聪不等王捕头说完,便道:“儿子偷家里的钱?跟我们这儿办喜事有关系吗?今日是下官的妻妹出嫁,下官竟不知这里还藏着贼,但不知王捕头要抓的,是谁啊?”王捕头一听就傻了:“是大人的妻妹出嫁?”丁文聪正色道:“怎么?难道我堂堂县老爷还要哄你个捕快不成?”王捕头忙凑到宋老爷身边,低声道:“宋老爷,你没弄错吧?你说你儿子背着你要娶个戏子,这才请我们帮忙的。如今,怎么变成丁大人的妻妹了?”宋老爷此时已是一头雾水,反问道:“这是哪个丁老爷?”王捕头道:“这是江宁府上元县的县太爷,前任巡按大人身边的红人,我们小小衙差可得罪不起啊!”“啊?”宋老爷又惊又呆,不知如何是好。王捕头道:“宋老爷,你这是何必啊!你们家虽然是历代经商,可到现在你大儿子也还只是宋三富,空有钱没有权。如今这二儿子取了县太爷的妻妹,你们家是又有权又有钱啦!你计较个什么啊!”宋老爷还在疑惑,丁文聪却笑道:“王捕头,依下官看,是场误会吧?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来来来,加桌酒菜,留下吃了喜宴再走!你们老爷那里要是问起,有下官担待。”王捕头一听,忙换做笑脸应承道:“是是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大人了!”说着,娴伶等人忙上前招呼了众捕快衙役坐了,宋老爷一个人被冷落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丁文聪上前拱手道:“这是亲家翁吧?哎呀,失礼失礼,是下官招待不周啊。亲家翁来的正是时候,新人就要拜堂了,来来来,请上座。”宋老爷看看丁文聪,果然是县老爷的气度;又看看四周,真是宾客盈门,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再看看一对新人,大红衣冠,好不风光。宋老爷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主意,被丁文聪拉着上座了,旁边李渔当了主婚人,甘文齐是媒人,丁文聪夫妇是女方家长,宋老爷眼睁睁看着宋振宁和媛伶两个在跟前磕了头拜了天地。
这一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真成了明媒正娶。可事已至此,宋老爷也没有了办法,虽然媛伶却是女伶出身,可对外都称是上元县县太爷的妻妹,宋家人多少有些脸面。为了不让人嚼舌根,宋老爷回到家里即命管事拨了一处房产并一个茶叶分庄给小夫妻两个,又命账房补送了大笔银钱聘礼。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后笑了三天三夜,只说这一场戏真是皆大欢喜。娴伶道:“还是丁家姐夫有能耐,几句话就把那个倔老头制住了。”嬛伶笑道:“这还得谢谢李先生,是先生出的主意。”众女伶忙问李渔如何有此神算,李渔捋须笑道:“哪是神算?那天见宋老爷负气而去,我就知道他必不甘心,定会再来寻麻烦。我不过是从戏里受到了启发,才嘱咐丁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让他出面镇压。没想到,真的管用。”“戏里?”妖伶十分好奇地问,“先生从什么戏里受的启发啊?”李渔道:“《张协状元》啊!那张协嫌弃贫女出身低微而始乱终弃,枢密使王德用认贫女为义女,这才压制住了张协。对付宋老爷这样势力又世俗的人,这招以权治恶最有效了。”妖伶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嬗伶道:“我们先前说宋公子和媛伶姐的事儿像是《宦门子弟错立身》,如今又借了《张协状元》里以权治恶的点子帮他们两个大团圆,这‘永乐遗曲’的三部戏倒占了两部去。”嫏伶笑道:“可真是这样。哎,这活灵活现的戏咱们不演了,倒不如演一出《小孙屠》,将这三部戏凑齐了。”“没错。风月戏虽好,不如公案戏过瘾!这回,我要好好演个包大人!”妖伶说着就摆起架势来,众姐妹又一阵欢笑,那笑声沿着金陵城里夏末的风,呼呼地飘过青山绿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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