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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说着将奏表呈上,徐夫人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徐阶哈哈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日本的国主(天皇)和他们的将军足利义辉到了,礼部却不知道该以何种规格接待,高拱既不敢妄断,就来问我的意思。”
徐夫人哦了一声,就没再问,徐家家规严,妇道人家不敢多嘴,刚才那一句问,主要是怕出了什么闪失,一听事情不干家里,她就沉默了。
徐阶哼了一声,心想:“就让那个什么天皇晾两天吧。”就将奏表一丢。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得交代一下了,就派人去请张居正过府一叙,派去的人没多久回来,道:“张阁老说,镇海公凯旋之日将近,各部政务繁忙,难以抽身,还请老爷见谅。”
张居正乃是他的学生,老师要见学生,学生竟然推托不见,徐阶先是一阵不悦,随即转愠为喜:“好个叔大,做事倒也谨慎!”便派人去打听张居正的行踪,下人去了一会就回来,说:“张大人到‘小阳春’听戏去了。”
说来张居正如今也是内阁大学士了,而且还是实权极重的内阁大学士——作为李彦直的“代言人”,朝中除了高拱,就数他了——这样的人,行踪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叫人知道?
徐阶却一听就心中明了,张居正先说“政务繁忙”,然后又跑去听戏,故意示以闲暇,那是给徐阶传话了:徐老师,现在你我身处嫌疑之地,见面实在不妥,你就饶了我吧。
徐阶却不这么想,见了李彦直倾覆日本的手腕后,他就知道李彦直一回来自己就难与争锋了,他不是嘉靖,也不是严世蕃,既然势难挽回,且李彦直的执政理念又与自己相近,徐阶就决定不斗下去了,只要徐阶不是下定决心要扳倒李彦直,那么无论他做了什么,李彦直都不会对他怎么样——这中间的关窍徐大学士比谁都明白呢。
张居正则不同,在这会要是他来见徐阶,事后被人捅到李彦直哪里去,是可能会引起李彦直对他猜忌的,所以他才要回避。
可是,徐阶岂是为别人考虑的人?既于己无妨,他就行动,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一个老家奴,从侧边小门出,就朝“小阳春”而来——这却是一家有新戏种上演的茶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地方有些偏僻,有七八间雅房,每间雅房都有一面纱窗面向戏台可以听戏,此外四面都是厚壁,隔音效果极好,门外又有一个玄关,只要在玄关里安插一个亲信,就能保证不会发生隔墙有耳的事情,或者破门而入,有了这些条件,这家“小阳春”就成了许多朝臣喜欢逛的地方,因其既适合放松偷闲,又适合闭门密探之故。
徐阶走到小阳春附近,已望见大门,猛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与他一般都穿便装,只带一个童子,然而不是高拱是谁?他微一犹豫,便止步了。
张居正正坐在雅间里,嗑着瓜子,喝着碧螺春,一边透过纱窗听戏,戏台上正在演的是日本之势,二丑角一扮织田信长,一扮武田信玄,正仓皇无措找路逃,张居正每天都接到来自日本的战报,对那边的形势自比坊间小民清楚得多,见了这等剧情就知道是下九流听到捷报后的凭空想象,然而也不抵触,微笑着玩赏。
正惬意间,忽然有人敲门,张居正眉头皱了起来,他吩咐过无论谁来都不许打扰的,怎么童子却不听话?就哼了一声问:“什事?”
却听一个干硬的声音笑道:“叔大,你好闲情。”正是高拱的声音。
张居正吃了一惊,慌忙起身开门,见门外高拱和他一样,微服便装,笑吟吟的,他也就笑道:“这几个月忙得我头都发昏呢,才想偷闲半日,就被你捉到了。”
高拱笑道:“谁来抓你?我也是想偷闲半日,不想却撞上了你。”
两个宰相相视一笑,高拱进门,二人坐定,二人于房内烹茶,也不用童子下人,高拱指着戏台上演出云阿国的艳女道:“此姝不错。”
张居正就嘲他说:“原来肃卿喜欢这个类型,可惜‘小阳春’是正经酒楼,这台上都是角儿,卖艺不卖身。”
高拱笑道:“我也只爱他的艺,不爱他的身——那是个反串的男角,你道我看不出来么?别人不知阴阳龙蛇,但你我的眼光,料来不至如此。”
这已引入正题了,张居正却佯装没听懂,只是劝茶,又说:“虽是男角,但只要长得好的,也有士绅巨贾包养趋鹜呢。”
高拱笑道:“此即所谓‘男风’也,又名‘南风’,此风气犹以福建为重,我时常奇怪,不知为何偏偏是福建盛行,遍寻经典,也无答案。不过最近南风北进,京师之中,闽气甚重,福建人开口就说福建话,不是福建人也学上两句,闽人的好与不好,一概崇尚,开拓海外之话题,龙阳断袖之风尚,都因之而兴,叔大,你看这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是第二次引入正题,张居正一笑,再次避开,道:“天地自有循环之理,今日尚晋风,明日尚蜀风,后日尚吴风,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唯有‘郑风’……”他暧昧地看了高拱一眼,笑意更甚:“千古以来,无时不尚!”
这却是一句读书种子才听得懂的笑话,有道是“郑风淫”,张居正说郑风,暗喻“淫风”,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千古以来,人类爱淫之风从未变过,高拱又是新郑人,所以张居正便随口拿出这句话来揶揄。
跟大学士说这样的话,颇为不敬,但两人地位相捋,又是私下玩笑,就无所谓,张居正开这玩笑又有另外一层暗示:老高,咱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不料高拱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郑风既淫,叔大你说我们是否该学夫子,放之删之,改之正之呢?”
这是第三次引入正题,张居正见这个老固执如此穷追猛打,知道今天躲不过了,便正了正颜色,道:“肃卿认为,该如何改之、正之呢?”
话到这里,已逐渐挑明,因此地隔墙无耳,高拱更无忌惮,就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镇海公若本着为国为民之心,则我们都当全力辅佐于他,但他要是存了私心,嘿嘿,天下公器,若归一己之私,就非但不是国家之福,且不是这一己之福了。”
张居正道:“至少到目前为止,镇海公也还没有因私害公之事。最多是既利于公,又利于私——这却无妨了。夫子说,己欲达则达人,镇海公的行径虽未到圣人境界,但利己利人、富家强国,亦已可入千古能臣之列了。”
高拱微微一声冷笑,道:“他真的想做千古能‘臣’么?”
说到臣字时,他用上了重音,提到这么敏感的话题,张居正还揣摩不透高拱的心思,一时不敢接上,高拱又道:“如今镇海公平定了日本,一来是开疆拓土,二来又解决了太仓的问题”
其实这次李彦直东征日本,所费甚大,而日本白银之开采,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见效的,至少要三年五载,方有大量白银从日本流入。可是既有这个盼头,各地商家豪族便如蜂赴蜜,市舶司再发债押券时,没多久便又抛售了几百万两,财政问题自然而然便解决了。大明百余年来行藏富于士的政策,民间豪族财富极多,只要从中取出一点来,已足供政府数年之用了。只不过如何从士绅手里拿钱,使之为国所用,在李彦直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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