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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我照看他,你今天要去哪边?”
“我要到山麓旁的园子去,之前和你说过……那边的枯树枝还有不少。”
“好的,那我给你买些草莓,洗好,等你回来!”
他临别前又吻了她一下。孩子跑过来,拉住他妈妈的手,一摇一摆的使劲拽。
“不要闹,去,跟你爸爸说再见!”
女人边微笑着向樵夫挥手:“要注意安全啊!”母子俩一直目视着乌拉赫斯·卡夫索走远,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林中。那天下午,伊南娜感觉阳光很温柔,就搬来板凳,在园子里小憩。恍惚间,她深黑色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血液喷溅在周围的花丛中,她从板凳上跌下来,半蹲着,低下头,深深的凝视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是她看她的最后一眼:“伊奥斯!跑!快跑!”她轻拍着年幼男孩的后背。
“妈妈!”
“快跑,我的孩子,不要回头!”
年轻的女人,右手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半跪下来。用左手折断刺穿肩膀的箭,她的身体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这是巫师们所使用的疗愈术。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治愈自己,第二支箭就朝她射来,正中她的胸口。
“妈妈!”伊奥斯一边跑一边回头,他看到那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黑袍,带着兜帽的人,他并不能看清那个人的脸。
他看到那个人缓缓放下了手握弓弩的手,向前走去,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去,逐渐包围了自己的母亲——而她的身体,已经不再能发出光,且完全地躺倒在了地上。村里的人见状都四散逃跑,泥土沾染着她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衣襟,无数的刀剑继续挥舞着砍向她的肢体……紧接着,是熊熊大火中倒塌的房子……烈火、鲜血、哭泣、惊叫。男孩被吓得嗷嗷大哭,他继续慌乱地跑离,却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方向,就在他快要跑到林子边上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那时泪水浸湿了他身上这件母亲为他织的坎迪斯(candys)。男孩转过头来,紧握着拳头,他向浓烟和尖叫的方向看了看。他想着,也许,他不如往回走……他想着,他不如也被那些人杀死算了……他想着,或许,他可以拼尽全力,夺过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也许……也许这样还有机会杀死那个领头的人……突然,一只大手搭到他的肩上。
“伊奥斯!”
男孩转过身来。
“啊,我的小伊奥斯……”父亲扔下手中的柴捆,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你还活着!”男人的眼睛湿润了,“快!我们快离开这儿,快离开这儿……”乌拉赫斯抱着他的孩子拼命地跑着,他们就那样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繁星开始为他们指明山岗里的方向,男孩终于停止了恸涕和抽搐,合上了哭红的双眼,睡着了。整整一个晚上,男孩的梦里只有梦魇和悸动的哀嚎。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男孩的记忆里只有迷乱、悲伤与仇恨。他记得他与父亲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村子。
从那时起,乌拉赫斯就开始了带着他的儿子周游列国的旅途。他记得,他的父亲到处打听、寻找着什么。
“爸爸,你在问那些人什么?”
“我在找那个杀了你妈妈的人的下落,我们是要去找杀死你妈妈的人,我们要为她报仇啊,不是吗?”
这是他父亲最初给他的解释。但是,随着伊奥斯年龄的增长,当他能够听懂越来越多的词汇,懂得越来越多各地的方言以后,他开始意识到,父亲这些年向那些人询问的并不是什么仇人的方向,而是在打听一个词语,是他们在路上碰到的一个来自东方的僧人告诉他的,那首诗中的一句话所影射的一个词语,一个叫“阿卡西”的地方,一个至少表面上和母亲的仇人毫不相关的地方。他意识到父亲并无意为母亲复仇。
伊奥斯对于自己的母亲也知之甚少。虽然她的死对年幼时的伊奥斯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但因为她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了,以至于而今他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得太清了。伊奥斯对于母亲的了解多来自于父亲的口述,他只知道她是一个外乡人,一个来自波斯的女术士,有着深色头发和一双谜一样双眼的巫师,他知道她是美丽的、端庄的,但也仅此而已。这些年来,父亲很少向伊奥斯提起他和母亲的过往,只是偶尔用只言片语的简单片段演绎和包装成一些睡前小故事,打发自己儿子时不时出现的好奇心,那些故事像极了童话中的桥段,伊奥斯无法确定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但若说伊奥斯对她的母亲完全一无所知,也是不实际的。因为她母亲曾给他父亲和年幼的他写过很多很多的诗、儿歌和歌谣;那些诗作的底稿他父亲至今带在身边。小时候,伊奥斯经常要过来作为学习文字的材料阅读,从那些优美的辞藻中,伊奥斯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博学和睿智的诗人,有着无尽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怀。但不知怎的,老卡夫索却从不在他孩子面前诵读这些诗歌,甚至警告伊奥斯不要去读和记忆其中大部分的内容,说那样会让他迷乱和犯错。但是,老卡夫索会允许伊奥斯去阅读其中的一首——唯一的一首,父亲说过,那时在他们刚结婚后不久,作为才华横溢的阿契美尼德人,母亲写给他的一首情诗,老卡夫索曾对他的儿子说,这首诗是无上的珍宝,而其他的诗作则毫不重要。伊奥斯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并向他的父亲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相反,从那时起,老人开始无时无刻不把这首诗中的词句挂在嘴边,毫不避讳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小伊奥斯的耳旁重复着。
甚至后来,他开始监督起小伊奥斯去一遍遍地朗读和背诵它,早晚各一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后来,伊奥斯一度认为,正是母亲的这首诗,像是魔咒一样,让老卡夫索失了魂,让他完全的疯掉了。他父亲常说:“伊奥斯,你知道吗,你妈妈她留下这首诗给我们,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的真相和答案,她想告诉我们的是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死!伊奥斯,我相信她还活着……还活着!我相信她现在就在这首诗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那个叫“阿卡西”的神秘国度!所以我们一定要找到那里,我们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当他成为少年的时候,他开始叛逆,开始记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认为自己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他认为他是个懦夫,他认为他浪费了寻找仇人最好的时间,四处无目的的游荡,浑浑噩噩……那个时候,他发誓自己将会在成年以后抛弃他的父亲,离开他,并独自踏上寻找仇人和复仇的道路……一段记述记在下面:他的少年,那时他曾和父亲一起出海。领航的燕鸥穿越蔚蓝色的希尔卡尼亚海(hyrkania)的上空,那些凯斯宾族(caspians)的船员,以及那手握着船舵,骂骂咧咧的水手们,朝着他的父亲乌拉赫斯·卡夫索撇了轻蔑的一眼。在伊奥斯看来,他父亲老卡夫索刚刚那段发言,又是在犯神经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阿卡西’,意思是‘天空覆盖之下’!”
“天空之下?!你现在不就在天空之下吗?我们都在天空之下啊?!”一个水手拧巴着嘴唇,不屑地大声问道。
“不,‘阿卡西’不是它字面的意思。我要怎么向你们解释呢……那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一个神奇的空间;我妻子,这孩子的母亲,她死后就前往了那里,她说过她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要找到那个地方,我会把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这世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伊奥斯也摇了摇头,替他的父亲感觉到尴尬。在任何正常的旁观者眼里,这些话语突兀、混乱且可笑。更不要说,是对着那些他们刚认识不久,有着各种混不吝和暴烈痞气的乡下小伙子们谈论这些事了。那些水手们的脑子里,只有几天前在海港的旅店调戏过的风雅之女。现在,他们却要被迫听着这个讨人厌的中年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喋喋不休地讲述着那些鬼才会相信的事——他那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懂些魔法的亡妻、一个神神叨叨的女术士和她留下的谜语诗,还有那个能让她起死回生的神秘之地——‘阿卡西’。
“他什么时候成这样的?”边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船员,提起裤子,从船的边缘走过来。带着怜悯和嘲讽的口气问少年,伊奥斯能听的出来,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父亲已经疯掉了。
“呵!谁知道呢,反正我从来不去理他说的这些……”
伊奥斯一边说着,一边靠在围栏上,灌了一口刚刚从大副那里赢来的烈酒,为了应和周围的人,少年操着刚学会的粗口,自己也补上了一句:“她死了!那女人她死了!不可能回来了!”众人的视线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你这老东西,还是冥顽不化……”
“放肆!那可是你母亲啊!你怎么能称呼她为‘那女人’?!我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乌拉赫斯十分愤怒地吼叫道。
“清醒一点!”伊奥斯继续学着大人的口吻,顶撞到,“我就问你,你说你能复活她,那么你最起码先告诉我她的尸骸、或者她的坟墓在哪,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甚至连她死的地方——我的老家你都再没回去过!直到今天,你连是谁杀的她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老东西……就算哪天你真的找到了那个什么叫‘阿卡西’的地方,又真的学会了你口中那女人——那个老巫婆教你的魔法,把她自己给复活了,你真的不担心她是个长得像尸体的丑八怪吗?!好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先去把她支离破碎的骨头架子找齐再说吧!”
在水手间又出现了连续讥讽的笑声。听了他儿子的话,乌拉赫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只是径直走回他的水砣位。
“老妖婆!哈哈哈哈!”又有人又用谩骂的语气嘲弄。
听到这句话,乌拉赫斯·卡夫索的表情更加的凝重,他突然折返回来,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抱着脑袋倒在地上,其他的水手见状则一拥而上,把老卡夫索也撂倒,准备予以还击。伊奥斯扔下还剩一半的罂粟烟头,也冲了上来,他推开那些水手们,把他父亲从扭打在一起的人群中托了出来,拽住他的领子,喊道:“父亲!醒醒!醒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她死了!她死了!你要么去找那些杀她的人报仇!要么就彻底放下吧,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浪费了那么长的光景,去找什么她诗里的线索,你已经浪费了生命,一直偏离正轨太久了!父亲!你真的疯了吗?!你真的……真的就不能放下吗?!”
老卡夫索擦去从嘴角渗出来的血,咳嗽了一下,然后用异常镇定的声音回答:“不。我不能。我会永远走下去……直到找到那地方为止。”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一边苦笑,一边喃喃的说:“真是拿你没办法。”说罢,伊奥斯转过头,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前,朝向那些刚刚侮辱、诋毁和伤害过他父亲的人打去……
记述结束。
多年以后,少年已经长成了男人,他也始终没有兑现少年时莽撞的誓言——而是一直留在了父亲的身边,陪着他走完他口中那个“使命”中的最后路途。因为伊奥斯知道,无论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失心而疯,他都依旧是那个深爱着伊南娜的父亲。尽管他们寻遍了整个大陆,走遍了从札格罗斯到厄尔布尔士(Alborz)的所有高山,从希尔卡尼亚到霍尔木兹(hormuz)的每一个港口,从苏萨到图兰(turan)的每一片农田,却仍一无所获。
最终伊奥斯与父亲的矛盾一直存在而没有爆发,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在阿斯兰伯森林(Arslanbob),老人和青年牵着马,准备在这小瀑布前架起篝火休息。由夏入秋,树林的夜晚开始刮起清凉的微风,青年带着柴火回来了。这时,水面上出现了颗颗萤火。
“快看!”老人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胳膊,“看那边,那些漂浮在水面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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