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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天换一棵红柳。今天在这棵红柳下等黑妈蚁,明天就在另一棵红柳下捉黑蚂蚁玩。每次玩完黑蚂蚁,他都用一泡急尿把蚂蚁洞冲毁掉。每次再到被冲毁过几回的蚂蚁洞,发现蚂蚁洞依旧存在,洞穴里依然有黑色而坚硬外壳的黑蚂蚁往外爬时,他都惊讶不已。黑蚂蚁越是坚强不息地生存下来,他就愈加狂暴地折腾黑蚂蚁。他撒完一泡尿,觉得不解恨,就用口水吐,吐得口里没唾液了,就用刺刀捅,直到把沙土捅得翻新了一遍,他才狠狠地踩上两脚,骂骂唧唧地离去。
有一天,吴晓波在一棵红柳下迫害完黑蚂蚁,正把腹部之渊那根猪尾巴塞回裤裆之际,他用莫测古怪的目光瞟了奇形怪状的红柳树干一眼,他看到短粗的曲里拐弯的红柳树干上有许多类似远古部落图腾般的小图案。
他把眼睛凑到红柳树干跟前,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用骨瘦如竹节的手指比画着。他要考证什么。
他看了会,突然脑筋一转,轻声地读出了两个字:“艾三。”他发觉那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小图案不过是“艾三”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他再细心辨认了一番,“扑哧”一笑,原来,“艾三”两字是用小刀刻出来的,日子久了,树皮的生发把那两字扭曲了。他立即想起了艾三那低矮的个头,那忧郁的很少露出笑容的脸。
吴晓波觉得艾三是个谜,他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但终究找不到突破口,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3
老班长巫刚知道吴晓波讨厌自己。
他企图接近吴晓波,吴晓波却总和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吴晓波也经常斜着眼睛审视他,他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老兵班长的架子,点燃一支烟,老练地抽吸着,把一大口浓烟分成细细的一缕,从他张得鸡**般的嘴中慢慢吐出。其实,巫刚心中的情绪是不安定的。他想起被篡权夺位后的国王的下场,他感觉到吴晓波对他的威胁不时地在这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显现。
巫刚的血管里流着他父亲的血。
在福建西部的那个小镇,他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把自己辛苦打石攒来的钱都扔进酒坛子里去了。每天他都很晚回家,一回家,嘴巴里就发出股恶臭,横眉瞪眼,看谁都不顺眼。父亲的巴掌和拳头常落到他和小妹的脸上屁股上。他母亲的一颗门牙在一个雷劈电闪的夜晚,被他可恶的父亲一拳打掉了。那时他未成年,他躲着父亲。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凄惶地在哭,妹妹也惊恐地叫,而父亲撒完野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挺尸。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扑过去,用光利的牙齿咬父亲满是黑毛的大脚,父亲脚上的肌肉由于长年辛劳,锻炼得坚硬无比,他的牙齿快掉了,父亲却丝纹未动。就在母亲的牙齿被父亲的铁拳无情地震落之后,父亲毫无办法地同意了和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小妹到很远的地方另嫁了他人,抛下了他和越来越凶野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走后,他的泪水哭干了,他眼中不再有绵羊的那份柔顺,而是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和父亲对着干。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父亲也怕起他来了。他当兵走后,他那可怜的父亲才在家庭中重新抬起头,可家里空空荡荡,他怀念起老婆孩子时,已经晚了。儿子极少的几次来信,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忘干净。
巫刚想起往事的时候,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说不出来的滋味常在他接触到吴晓波的眼光后从心底漾起来。
每天早上,洗脸水都是老班长巫刚装模作样地给他俩各打上两瓢,而自己多打上半瓢子,以示特殊。现在,吴晓波早把瓢抢在自己手中,挨个给老班长巫刚和艾三分水。巫刚敢怒不敢言,只好等待第二天早上把瓢夺回自己手中。但第二天,瓢变戏法似地从吴晓波手中冒出,让巫刚横眉怒目气恼上一阵后,吴晓波才吹着口哨给他们打水。
戈壁滩上缺水,原来低窝铺有个坎儿井,坎儿井有一天干涸了,他们吃用的水就用供给车从外面拉进来。花那么大劲从外面拉来的水得很节省地用。吴晓波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洗完脸就说,他尿一泡尿也比这洗脸水多。他要老班长巫刚给他加水,老班长巫刚阴沉着脸看了看他,摇摇头。他就自己抢过瓢,硬打了点水倒进自己的脸盆。老班长的脸霎时变了颜色,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发火,这很让艾三想不通。凑合着用吧,日子长着呢,巫刚揄揶地说。吴晓波只是瞟了他一眼。吴晓波爱干净,每次洗脸都要打香皂,打上香皂,那一丁点水就浑浊不堪了。他把脏水泼掉,用瓢再打点,洗毛巾,巫刚假装没看见。
一星期一次的班务会上,巫刚会就这件事唠叨半天。吴晓波一个劲地笑,冷笑。艾三听得像喝白开水一样没味了,眼睛就往窗外望,远方闪亮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巫刚继续往下讲,讲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才叹口气收场。
巫刚收场后,艾三便出了门。
4
吴晓波收到的信多,发出的信也多。
每次供给车司机把一大摞报纸和信交给巫刚后,巫刚就赶紧找自己的信。他很失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封或者完全没有,而吴晓波总是厚厚的一沓。
吴晓波的来信,信封右下角大都没有详细的地址,更多的是“内详”二字,他家里的来信例外。巫刚把信交给兴高采烈的吴晓波,那双狼一般的眼在吴晓波脸上乱转。吴晓波没理会他那凶狠古怪的目光,但这让在一旁的艾三胆战心惊。
吴晓波的来信中,常有那么一两张艾三难以见到的彩色照片,彩色照片上是清一色的漂亮少女。
巫刚捉摸不透,每当他偷偷瞟一眼照片上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时,心里那块堵积了很久的沉淀物就会“突突”地往喉头冒,他想干些什么,理智又告诉他:你管不着。他咽了口口水,让口水把那块坚硬的沉淀物从咽喉中沉下去。有一回,吴晓波去玩他的黑蚂蚁,忘了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和照片收起来。巫刚一人在屋。他心怀鬼胎,蹑手蹑脚走上前,瞟了照片一眼。呵,好俊的姑娘,比他的丑对象强一万倍。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地拿起照片,认真地瞧,他从彩色照片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香水味,那姑娘给吴晓波寄信时,肯定在信封里洒了好多香水。他边看照片边四处张望,他生怕就在这时,吴晓波会突然从窗户上探进一个头或从门里闪进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着照片,他心里产生了看那封信的恶念。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中的铅笔字小而娟秀,让人着迷。他看着看着不禁脸红心跳。他知道了吴晓波和那照片上女子的关系,他被信中充满情爱的炽热的诗般的语句搞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他想到家乡那位仅仅念了五年书然后去摆小摊大把捞钱的对象的干巴巴的来信,内心异常的悲哀。他狼样的眼中闪现出秋水般纯真的柔波。那柔波很快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他记忆起供给车司机小刘给他讲的那些悄悄话,他咬牙切齿,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但他没那样做。他把信放回原处,把照片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了两脚。照片似乎异常坚实,他踩了两脚也没踩坏,他看到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沾满了鞋印,他扭曲的心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慌忙捡起照片,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正想离开,又发现照片摆得不太和原来的地方相符,又过去放好了一点,才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铺板上。他神思恍惚惴惴不安。他点上一支烟,消除一点恐慌后,艾三进来了。他幽幽地看了老班长巫刚一眼,他觉得老班长今天有些异常,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就退了出去。巫刚怔怔地看着艾三矮小的背影,转了转眼珠。
那天夜里,巫刚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上床就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他好不容易等到吴晓波入睡,才蹑手蹑脚爬起来,把艾三叫起来,出了门。
没有狂风,夜戈壁是平静的大海。
巫刚把艾三叫到一个偏僻处,恶声恶气地问艾三:“你看见了?”艾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呵呵地问:“班长,看见啥了?”“我问你看见了没有?”借着依稀的星光,艾三看到艾刚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他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着实害怕巫刚铁塔般壮实的身体,害怕的同时,心中说,妈的,要是我有吴晓波那个头儿,我非一拳把你这个驴日的揍翻不可。尽管他那么想,可他来戈壁整整两年了,受的巫刚的欺侮数数也不清,可始终没敢顶巫刚一句。虽然他厌恶巫刚,但他又觉得巫刚身上有种东西莫明其妙地吸引着他,特别是巫刚讲红火环往昔的故事时闪光的眼神。艾三嚅嚅道:“没看见。”“没看见,妈的,要是告了密,老子收拾你!”说完就汹汹回去了。
艾三可怜地站在空旷的戈壁上,他真想朝幽远的星光闪耀的天穹大喝一声,消消心中的怨气。在这样的时刻,艾三会毫不犹豫地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呵!几十门火炮一起轰鸣,满戈壁的兵们为成功打落拖靶欢呼雀跃。最过瘾的是老乡们凑在一块神吹海聊,神吹完后依依不舍地分散。他们打完靶,撤出大漠,艾三望着一辆辆载着人拖着炮的军车逶迤而去,最终消失在大漠尽头,他心里会涌出一股酸酸的血水儿。在打扫打靶部队走后的营房时,看着乱七八糟的罐头盒酒瓶之类的剩余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况且,艾三来戈壁之际,正是上打靶的最后两天,他没看上打几发炮弹,兵们就呼啦呼啦撤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他心里好遗恨,为什么新兵连不早几天结束呢?就那么两天,他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竟令他失魂落魄。他心里多么想看到打靶的场景呀,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领略男子汉们的神气。可没有。于是,每当老班长巫刚讲起打靶的事时,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什么,他就在那种强烈的盼望中度着一个一个艰苦的日子,他开始一点一点领悟守营房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那全部含义他一辈子也领悟不尽。
翌日中午,巫刚睡完午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他翻了一个身,然后一激灵坐起来。他愣住了,他感觉到裤头里有股黏糊糊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东西清凉清凉的。他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裤头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实实在在黏糊糊的物质,他触电般把手伸出来,拉起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下裤头,从枕包里拿出个干净裤衩换上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装得自然地把裤头放进脸盆,打了点水,端到门外洗。他出门之际,不自觉地和吴晓波打了个照面,吴晓波照例冲他冷笑,他一阵心虚。
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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