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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曾是个漂亮姑娘,四年前,当她还叫作“李阿蛮”的时候。她曾有红扑扑的脸蛋,又圆又翘的嘴唇;她常常咧起嘴笑,将黑晶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身量瘦小,两条腿细得像柴火棍,上蹿下跳却好像初生的雏鸟,总有不知从何而来、总也使不完的力气。她穿着一身即使洗了也很快会滚脏的粗布衣裳,鬓边总有两缕乱发;她却永远欢天喜地、永远兴致高昂。可如今“四无丫头”穿了一身绣着暗纹的新衣,一丝不苟梳好了双丫髻,却依旧要被同行的笑一声“没有长相”:“兴奋到一晚没睡?这样无精打采。”趁周氏母女还哭作一团,林怀敏那贴身婢子悄悄退到她身侧来,“还是昨夜大姑娘也抱着牌位哭了一宿?我听说少爷可给你们三福堂又送了位贴身伺候的,你不用再守夜睡地板,要干的活也少了许多,怎么还不如以往精神。”“我哪里敢……”木棠咬住嘴唇忍住一个哈欠,接下来的话却不好再说。难道她要老实交代自己误会少爷好意,疑心生暗鬼只当那新人是来顶替自己入宫的么?“我伺候惯了,不习惯闲着。而且要入宫,事情也多……”“前晚上我可看见你就睡在廊下。”妙吟面上冷冷乜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要偷笑,“可真是个没福气的。少爷专门找了人帮忙让你歇歇,你倒好,自己要找苦头吃。还不如以往,最起码还就睡床下面,屋子里头不用吹冷风。诶,你怕不是生怕大姑娘哪天晚上偷偷起来,撇下你进宫去吧。”木棠轻轻一颤,不自觉往衣服里又缩缩。“啧啧,我瞧你又瘦了。这几天厨房可是变着花儿给三福堂送各样好吃的,你连蹭一口的福气都没有?你这衣裳,还是好几天前那套,少爷对你们这么好,没说再送你身新的?”“少爷已经很好,我怎么、我也当不起……”她怯怯地说,又憋住一个哈欠,眼角却不自主已有泪花闪烁。不是悲伤,她只是实在太困,等待林怀敏起身、等待宫车启程的这么些功夫都差点睡着。心想事成并非从来都是件好事,她得了林怀章默许,却声怕进宫不过镜花水月幻梦一场,日夜提心吊胆反倒疲累不堪。这怪不得她。她只是困在黑夜太久,已经不肯轻易相信黎明。可正月廿八终究已经到来。许久之前,大概是刚刚来到京城的时候,木棠曾梦见过那座皇家宫苑。高高的宫墙上接三十三重天;火红的宫灯一盏连一盏,将半个天幕映成星星海;琉璃瓦流光溢彩那么一闪,就好像南极仙鹤掠过晨曦,密铺羽翅沾染了氤氲仙气;监门卫重甲高戟,和年画里的郁垒神荼活脱脱一个模样。可是真正进宫的那日却好像平平无奇,甚至后来再说起,她对此的记忆已模糊到十不存一:她不记得三更的街巷有多么寂静,不记得前往宫城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她不曾在乎敬德门的牌匾是什么颜色,不曾在乎身畔的监门卫是如何威不可犯;她没有看清前来接引的姑姑是何种面貌,更不曾听清前来领路的小宫女儿说了些什么。她甚至忘记了宣旨那日司礼太监曾叮嘱过:入宫后贵人们有十日的别居考核,陪嫁侍女有数日集中训导。所以等再抬起头,她甚至不曾觉得此间与林府有何不同:昭和堂明训所院落不大,墙角还栽着棵尚未复苏的梨树,粗看起来简直与三福堂别无二致;一群环发螺髻的年轻姑娘,也似林府盛宴时前来做客的各家闺秀;而其中被拱卫当中、正回过头来的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更是像极了二姑娘林怀敏:“你!且慢!劳驾!欸——麻烦!”双唇一抿,她用软绵绵娇滴滴的嗓子朝木棠叫嚷,“我问你,我们已在此等了有半时辰有余,你们那胡姑姑到底还来不来,几时能来?若她有事耽搁了,我们还要在此吹着风干等到晚上去……”木棠尚没来得及回话,身侧却有风动。是为她领路小宫女儿,后退几步落荒而逃。黄鹂鸟略一怔,先扯起远山黛眉,再眯起冷胜冬日雪霜的眸子,口中却依旧要唱着婉转如春日黄鹂的腔调、不急不徐:“啧啧,宫里人好大架子!不过问她一句话!居然敢这般爱答不理!”她一面软声向旁诉苦,一面漫不经心抬起手上环佩,叮叮铛铛间拂过耳垂两粒珠玉,将鬓角碎发别在耳后,又重新拿出来揉搓成一缕,“怎么说我们陪嫁进宫,未来是要做姑姑的,她竟、胆敢这般无礼!”黄鹂鸟叽叽喳喳,从头到尾控诉的都是那领路宫女。可木棠熬了通宵未眠,一时糊涂、竟当面前那“林怀敏”是在数落自己个儿。腿脚酸软,她就差要叩头跪下,申辩求援高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是有意!奴婢只是怕、怕……“怕露陷而已。”所幸、在她闹出大笑话之前,有人已替她开了口。那人轻轻飘飘,似笑非笑,随口将全然不同的道理笑话般讲来:“那丫头哪儿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宫女。你问她呀,本就问错了人!”,!黄鹂鸟倒竖柳眉,向木棠望望,两眼一挤满是狐疑:“可方才是你说、穿着橘色半臂裙襦又负责接引的那就是昭和堂一等宫女……”“我还说过,这宫里伺候的那都要腰悬木符以示身份。你瞧,她腰间可有此类物件?我还说过,除了咱做陪嫁的,普通人进宫那至少得做三年活才有机会升任一等宫女。她却不过十一二岁。还有那衣服,明显不合身呢。”说话那人一袭红色夹衣,发间还别了朵绢花,火红火红的、烈得扎眼。她还又专门梗直了脖子,这便更加像只骄傲的公鸡:“所以我猜,这身一等宫女的皮子必然不是她自己的。眼下才刚过寅时,她多半啊,是个才入宫、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儿,替不想起早的姐姐跑腿的。不信?待会儿再见,梅钏你试试她就是。基本功都没练扎实的小丫头,手上腿上没劲,一个不注意、那就要跌一跤的。”火公鸡言之凿凿说罢,摇头又道自己不过是玩笑。那双狐狸眼很快散了犀利神光,疏离淡漠好似百无聊赖。一旁木棠却恍然心下一凛:博文广识的谈吐、细致入微的观察、鞭辟入里的分析、张扬率性的做派、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雅兴……“简直和大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妙吟凑近来些,小声嘀咕,“我跟二姑娘赴宴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怎么没看出来她肚子里这么多墨水,连宫里的规章制度都门儿清!”“所以……这院子里的,你还认识几个?”“差不多都打过照面,不过有些不记得名字。刚才耀武扬威那个是四品军器监家的梅钏,听说本来要做通房丫头,日常就把自己当半个主子的,不知道怎么也跟着进宫来了。旁边……满身红的叫红络,还有……”她话没说完,就应着那头招呼,笑嘻嘻赶上去热切攀谈,只留木棠傻楞在原地又犯起糊涂。距离迈入敬德门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天际已蒙蒙微亮。小丫鬟却好像还睡在夜色里,被疲惫与恐惧蒙住了双眼,只顾揉皱新衣衣袖,手足无措惶恐异常。可若她能仔细看看:周遭黛瓦白墙朱梁,画作般相映成趣,哪里是三福堂那简单装饰可比;歇山顶的房檐,又哪里是区区五品官宅邸敢僭越使用的仪制;还有面前那两人:火公鸡眼神四散流转,高昂了头颅正享受着周遭婢子们的夸赞,浑身上下哪有一丁点儿林怀章消极避世的懒散?黄鹂鸟四面呼应不时点头而笑,又何尝有半分林怀敏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的骄蛮?院落那头各家陪嫁侍女围着那二人交谈甚欢,院落这头木棠一叶障目,只扯住新衣退后。她还险些撞着人——来人又高又瘦,向外一点脚,轻轻巧巧便将她避过。那一袭橘色半臂裙襦,炽热得仿佛晨曦的颜色——天光,好像就在此时畅畅快快地亮起来了。“诸位,”那昭和堂一等宫女步履不停、行至院落中央先行下一个平礼,她声音敞亮清脆,轻易便引去众人目光,“实在对不住。胡姑姑有些私事,稍晚些才能过来。列位起早进宫多有辛苦,且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吧。”“姑姑安排得这般周到,实在是麻烦。”黄鹂鸟弯了眉眼,先声替众人道谢,“姑姑有事,我们等着就是了,天都还没亮呢,站着活动活动筋骨,岂不正好。”除开角落里绞着手不知所措的木棠,两方和和气气又对面行过一轮礼,高个宫女向旁一让,身后三名宫人各脱了茶盘鱼贯而入。有人恰巧自身侧,与木棠擦肩而过。于是几乎是瞬间,木棠已认出她来:是方才所谓冒名顶替的那领路宫女。她年岁较自己还要小些,双颊微鼓、好像正忍着一个哈欠;双手微抖,迈的步子是一步长一步短;低眉顺眼,那呼吸断续而轻微。她好像、好像另一个“木棠”。天那边行来一朵云,遮住熹微的晨光。木棠捧着茶杯站在墙下,就好像做起沉闷的梦,在梦中看见她自己。她看见自己往“林怀敏”身前一站,高举茶盘垂首眯起眼睛;她看见自己脑袋一点一点,不过片刻便昏昏欲睡;她看见——最为清晰地看见,“林怀敏”一口饮尽了茶水,又将茶盏重重拍下;茶盘随即脱手倾倒,瓷盏摔碎、四分五裂,她看见、她知道自己会慌里慌张跪下去,甚至差点被碎瓷刺伤膝盖——然而那个“自己”并没有。那……那不是她自己?面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就像戏班子才起了调就急着要谢幕下台。小宫女儿先高扬声调一声惊叫,向后猛地一跳。才背过身去的瘦高个儿立即循声看来。“正月里头,碎碎平安!”红公鸡反应迅速,黄鹂鸟跟着迎上前去,挽了胡姑姑的代言人热情洋溢要套起近乎。至于那闯了大祸的小宫女?早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于是烟消云散,一瞬间旭日初晴,什么阴谋算计居心叵测统统消弭无形,只留下满地碎瓷熠熠生辉,攫去木棠所有的注意力。她居然蠢蠢欲动,想上赶着将那烂摊子收拾干净。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不为别的,只是怕绊了谁的脚,又伤了谁的身。她是这么想,可林怀敏曾唾她:“自取其辱?天生贱胚子。”林怀章曾摇头,说她“蠢笨不堪”;连林怀思都嫌她“朽木不可雕”。或许她的确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头,就像泥地里的野草,就算有一天真时来运转攀上了房顶,也依旧要杯弓蛇影、画地为牢。所以她迈开步子——“皇宫内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周遭喧闹刹那便安静,瘦高个宫女似是早烦腻了黄鹂鸟百样殷勤却脱身不能,这下赶紧抽出臂膀,行至来人身前口称“胡姑姑”。众人见状纷纷行礼如仪,木棠更是深深埋头低首,就差要直接跪在地上。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她已望见那胡姑姑容色肃穆,仪态庄重,像极了初卖身为奴时那位永远阴沉着脸、口舌毒辣下手阴狠的路妈妈。她想到此,已忍不住两股战战,听到对面沉声发话,更要肝胆俱颤:“初入宫的陪嫁,一个个都这般放肆?文雀,是哪几个无事生非、在此搬弄唇舌?帮她们剪了舌头,省得将来祸从口出!”“才喝了茶润了喉,这些姑姑们自然要说些话……”“姑姑?”胡姑姑冷嗤一声,将似要劝和的文雀打断,“她们的主子眼下只是昭和堂择选拟定的宫人,等十日后领了天家恩惠有了位份,那才是正经主子娘娘。她们这几日,算什么陪嫁姑姑?和宫外各府上一样,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而已。现在就摆上了架子,以后、还不得翻天去!”“胡姑姑教训的是。”是那梅钏,又用黄鹂般轻柔明媚的声气浅笑颔首,“奴婢们、妄自尊大,唐突了文雀姐姐,唐突了胡姑姑。姑姑,海涵。”她说着仪态万千跪身下去,可算做足了姿态。而后是红络、再是妙吟,有一个算一个,这明训所里很快乌泱泱跪下一片。胡姑姑冷冷扫视过,饶了众人起身,自己转身先去殿内落座:“文雀,遣无关人等出去。新入宫的,依自家主子的年龄排好队列,一个个上来问安。先行、后揖、再拜、三跪九叩、跪坐而后起身。第一日学规矩,先看看你们各自的本事。”胡姑姑言行如风,木棠却听了却愈发惦念那堆无人打扫的碎瓷,很快分了心神。所以当众人异口同声说起“奴婢受教”,独她慢了半拍;接着一个接一个上前通报名姓时候,独她手忙脚乱。胡姑姑紧皱着眉头,她余光扫得见。“再说一遍,你们既进了宫,一言一行就得有宫里统一的规矩。诚然,你们中已经有人做得很好,的确是府上精挑细选出来的;但有人……”木棠简直觉得上首的目光就落在她背上,灼热滚烫就差要烫出个洞来,“走路都是大问题。文雀,取水碗。今日,就从这走路开始学起。”文雀很快返身回来,就将水碗顶在头上,而后稳稳当当转左转右向各位行礼问安,随即讲些细枝末节、又死板无趣的规定。什么步子太大则张扬,太小则急躁,长短有定数,从哪到哪只能走十五步。木棠认真听了一会儿,从望而生畏很快转变为诚惶诚恐。她甚至快要喘不来气。曾经那路妈妈也曾立下森严规矩,顶碗站一宿是常事,洗不净衣服便棍棒伺候。可进入林府之后却好像无人在意她一言一行——她毕竟是那最不起眼的小丫鬟,伺候的又是最不受宠的主家。可林府的日子,又何曾算得上轻松?瞧瞧这奇怪丫头,一不小心就陷在经年的恐惧里,反对现实置若罔闻。文雀做示范时她不曾上心,梅钏出列来练习时她也不曾注意,而等胡姑姑脸色一变将要发火,她却晕晕乎乎冲出来就要领罪——大殿内刹时一片寂静。她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有自知之明,还不算无可救药。”上首轻飘飘传来声叹息,“也好。文雀,你领人出去,单独教、慢慢教。基础功得打稳打扎实,我看她得从头开始,难度还不小。还有、四品军器监家的陪嫁,叫梅钏是么?”满怀无奈的声音一顿,木棠随即又听见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怒意,“刚说的规矩这就忘了?摇摇晃晃举止轻浮、步子太慢惴惴不安。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贵人身边伺候?拿着水碗出门去,院子里有处标记好了的地,自己先昂首挺胸站直了、站够一个时辰,再来学习走路!”木棠几近凝滞的呼吸忽而一松。姑姑好像、并非、在责难自己?她悄悄抬头,望见前头不远,黄鹂鸟正孤零零站在道中。她那天生的婀娜腰肢自然适应不了宫中铁板一块的规矩,就算是出门罚站,依旧免不了左右摇曳生姿。她站在院里,就在小宫女摔了茶盏的地方,就在没来的及扫净的那片碎瓷边上。胡姑姑要训诫的人是她,不止因她礼数有失,更因她前倨而后恭,自以为是。或许,她对领路宫女的那些小动作,都被当初等在院外的姑姑认得清清楚楚。阳光高涨,晃花了她的眼睛。就是这一刻,她彻底清醒。,!色厉内荏的梅钏并非林怀敏,而只是和她一样的奴婢。赏罚分明的胡姑姑并非路妈妈,而只是她在明训所这十日的教习。是了!她如今终于记起胡姑姑,终于记起自己与主子分别,将独自一人在此地度过数天时间。这里不是周氏母女一手遮天的林府,而是明训所,昭和堂的明训所,是宫内的昭和堂。她已经身在宫廷,无论信或不信。恐惧与喜悦浪潮般席卷全身,她猛一战栗。我真的、真的已经成为……宫女?“愣着做什么,要你练习走路,你还想过去一起罚站不成。”名叫文雀的瘦高个宫女毫不客气,在她背后狠敲一记,“藏脑袋缩脖子塌肩勾背,您今年高寿啊?”那头黄鹂鸟噤了声,身边文雀却是个牙尖嘴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上午连说带骂,吼得木棠耳根都疼。她眼瞅着梅钏终于摔了碗淋了一身湿,又打扫了乱局灰溜溜回去道歉;眼瞅着日头愈来愈高,各家侍婢都用罢午膳回来。入宫的第一日似乎与从前并无不同,她依旧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敢稍有懈怠:她自知与旁人差距甚大,哪敢不拼尽全力?可连累文雀操劳一上午,这让她如何能够安心?“已经午后了,文雀姐姐……”“还想着吃饭?”不等她说完,文雀便是一竹棍敲过来,“好不容易站姿才练好就要偷懒?背挺直了!绷住了!下面练福礼。右手在上,置于胸前。身子前倾一点!诶呀就一点过了过了!还有腿!膝盖!弯一点!蹲住了!我没说停不许起来!”这就是她入宫的第一天。白日比往常还要缓慢而艰难。腰酸背痛甚至不逊于整日浣衣洒扫那时候;等好容易月上梢头,吃没吃几口,住的也是别人挑剩下的风口。通铺里头,名叫红络的红公鸡正兴高采烈宣讲胡姑姑铁面无私的种种丰功伟绩,她周遭照旧围了一圈人有说有笑,甚至包括今早才领了教训的那黄鹂鸟,还有与她同出林府的妙吟。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奴婢,最差也是独门小户家的正经出身,不是她可比,也自然与她处不到一块儿去。木棠却好像全没看到。她穿着鞋子直愣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想笑。她怎会不想笑?她当真进了宫、做了宫女;还有人不厌其烦、手把手要教她规矩;晚间抽查,胡姑姑不曾让她卷铺盖走人;她有晚饭可用,现在居然还有自己的床铺可睡!她能盖上厚实软和的被褥,还穿着几天前少东家才赏她的新衣!她甚至不必去伺候主子起居,不必守夜、不必二更就起!翻过身子面对着墙壁,她用半面脸颊来回蹭着榻上细小的绒毛,又深吸口气,陶醉在这布料、而非草木灰炕的味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过不了几天,等封位下来,她就可以回到主子身边。再然后,她可以顿顿吃到撑,她可以一直睡在床上,她可以和一路上见着的宫女儿一样,穿好看的橘色裙襦,束两个漂亮的抓髻!把小脑袋藏在臂弯里、她不住地偷笑。很快,很快!好日子已经开了头,她委实幸运至极!这么欢喜着,不过片刻,她便已然沉沉睡去。今夜她没有做梦,她已身在其中,别无他求。悠悠一觉已是日上三竿,外间人声鼎沸虽是热闹,然在林怀章看来不过是无趣之人空寻无趣之事罢了。转个身,眼睛还没合上,张祺裕就一阵风似的卷进门,径直冲到床前就扯被子。林怀章知他禀性,只得不情不愿爬起身踹他一脚:“大清早,又想整啥花样?”张家小四拾起扔在地上的衣衫丢还给怀章,一屁股坐在八仙凳将瓜子嗑得嘎嘣响:“外面要吵翻天了,你也真睡得着,不去凑个热闹?”身边小蝶先装得羞答答裹着缦衫溜出了门,林怀章懒懒散散一乜狐狸眼,人又睡倒回去:“不就是又招了贵客来,至多一掷千金搏红颜一笑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在这歇着你要来闹,在家待着又得挨父亲训诫,真是哪都没个清静。”“不是你不知道,这回的贵客可新鲜,你且猜猜?”张祺裕弯腰凑到他身边,扯不掉被子就去咯吱人,“别睡了,太阳晒着猪屁股了!美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睡的你听我说,李成在楼底下呢!对,就外号‘小李白’那个,刚从江南道游学回来。只可惜子虚那家伙假清高瞧不上这烟花地儿,要不今个,咱‘四大才子’也该得聚聚首了。”“‘四大才子’?”林怀章被他闹得睡意全无,闻听这话更忍不住皱起眉头,“就那名号,你还有脸在这吹!”此番确不是林怀章故作谦虚,“京城四大才子”的名头,委实不大好听。说穿了,其实是民间戏谑、讥讽京城里头才高八斗,却不求上进,不愿出仕的这四人。眼前这家伙,其实就是个满腹经纶的混混。懒得科举,拿着家中的闲钱去买了个一官半职,还偏嫌麻烦,从不搭理衙内的事务,一年到头倒多是泡在秦楼楚馆里头哄小姐们开心。林怀章自四年前名落孙山后灰心冷意,成日里在这鱼目混杂的地儿厮混,偶尔也探听几句朝中的局势动态。两人见得多,年岁兴致相仿,便常常一同寻欢作乐。还有那黄延黄子虚,空得一双丹青妙手,却是画痴一个,隐居在京郊荒野之境,不问红尘俗世。至于今日这位“小李白”,一直是声名在外却求见不得。“所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睡了别睡了!留君楼你姐的祝捷大宴我垫的钱都没问你要呢,现在要你陪我下去凑个热闹而已,怎么这么老大不情愿……是真有热闹!”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他说着扔了瓜子扯着还没穿好衣服的林怀章就往外走:“你是不知道,这李成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早上刚来就拿十两纹银直接点走了莹儿。大家伙儿自然免不了议论,猜他是个纨绔子弟。诶你猜怎么着,正巧这家伙又喝了两盏妈妈的‘杏花村’,这酒劲一上来那可不得了,当下掏了块金元宝要与那些俗人赌诗。拿金元宝赌诗啊!实打实的金元宝,拳头这么大!呦,你没见下头那阵势,立时就炸开了锅啦!”“你家制金,拳头大的金子没少见,至于这么夸张?”“重点不在那金元宝,在我专门来提点你这份心意。”张祺裕说着伸手一拍他胸脯,挑眉挤眼洋洋自得,“够兄弟吧?”“你意思是让我赢了金元宝给你张小四,还我长姊的饭钱吧。”林怀章嘴上随意应付着张祺裕的喋喋不休,心下已暗自警醒起来。这么大做派,当真是李成喝醉了酒为人猖狂,还是生怕别人不晓得有他这个人?推开房门自阑干探身看下去,果然见一群大老爷们正围在桌前指指点点。当中稳稳当当坐着的那人想必便是李成:“这位王官人家产万顷不爱惜纸墨的,在下可心疼这清白之物,平白遭了你污言秽语的作践。”声名在外的大才子哂笑一声,竟将那王官人的大作捏成一团扔到脚下。王官人见他如此轻蔑,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当口,张祺裕和林怀章两人正好挤到近前。众人见他二人竟也来凑个热闹,登时就炸了锅。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李成砸场子的,有私下偷偷嘲讽三人的,还有不愿与这几人同流合污拂袖离开的。张祺裕环视一眼,却是笑意不减,还坦然向李成,毫不避讳朗声自报家门:“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发半含羞。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首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首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发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什么事,说。”“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裘鉴今日怎么没来?”“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暗卫颔首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嗯?”“是黔中道。”“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发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今日该是、惊蛰。”隐隐的,总似有一声雷鸣。,!木棠彼时才走出明训所,刚为墙角一丛黄素馨停下脚步。明儿便是二月,这花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昭和堂处处有花有草,想来三四月里必定是花香不绝,就像曾经三福堂一样。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念起那小院,念起在院角哭哭啼啼的从前。她总爱蹲在那李树下,半依半靠,就像当真有所依托,而且举目望去,在树冠边缘还能望见当夜星月。娘说可以将心事寄明月,她便抱膝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或许正因如此,月亮便偷了懒、不曾将那些悄悄话捎去娘的身边,更不曾将娘的千言万语送到她耳畔。可是她还是要说,此时此刻,她双手合十,还要将入宫三天的细枝末节不厌其烦一一说来——就是这时候,她听见春雷,而后是断续的抽噎。今日文雀刚说过,栽着黄素馨的院角拐出去便是新入宫宫人们的住所。木棠悄悄探头,果然立刻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曾冒名顶替为自己领路、又摔了茶盘那小宫女,正抱着床被褥坐在阶下哭呢。“又哭,你又哭!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单你要去找姑姑告状……”属于一等宫女的橘色裙襦如今穿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那几人身上,为首那人越说越急,好像倒是她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连赵姑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哭!待会儿赵姑姑来了,可就不是罚你在外面睡一晚这么简单了!”“大冷的天,桃灼你认个错扶个软,别把事儿闹大了……”一旁宫女正两相劝和着,不意一瞥瞧见木棠探头探脑的身影,登时竟惊得向后倒去半步。如今昭和堂里未服宫装的年轻姑娘,除了陪嫁姑姑还能有谁?她偷偷扯扯为首的那衣袖,后者正是生气时候,只将她甩开,望着哭个没完的小宫女还要发难。于是不过片刻,壮胆助阵的便已作鸟兽散。而木棠缩回身子,心跳倒比她们还要快些。一如初入宫那日,她不敢出头。可她想起从前倚树落泪的时候。她曾抬头望月,幻想天雷一动,便有神仙淑娥下凡来携她乘云远去;或是天边刚飞去那只大鸟,会通灵、会报恩,会飞来载她归乡;实在哭得狠了,她也低头抠起石块,想效仿娲皇自己捏个泥人瞬间长大,默默地、就和自己肩挨着肩;她甚至曾抱过那棵李树,假装她是自己失散已久的至亲骨血。她曾经那样的孤独无助,就像如今一墙之隔的那小宫女儿。胡姑姑说对昭和堂上下俱要以礼相待,胡姑姑曾训斥梅钏前倨后恭,她又怎敢像初入宫那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如果她只是去做个陪伴,不说什么话,大概不会惹那一等宫女不开心;就算那什么赵姑姑来了,也不会因此发火……的吧?她大抵算是拿定了主意,可刚站起身,听见墙那头陡然升高的音量便又倒身坐回来。她算什么,她怎么敢!可是那头较劲似的,哭声也越发洪亮而催人断肠,听得她实在抓心挠肺,让她片刻也等不下去。“缩头缩脑,你将来要做贴身姑姑的!挺胸抬头!尤其宫人面前,你要灭自己威风,别人就只会蹬鼻子上脸!所以站挺直了!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文雀的训诫言犹在耳,她忽醍醐灌顶,抬起头来。“……不过跑个腿的差事你也做不成,自己倒要叫委屈还要去告我的状?我还平白挨了赵姑姑白眼,我找谁去说理?我……”一等宫女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抬眼望着院门口,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您、您……”她说:“您”。“我、奴婢……”她自称:“奴婢”。木棠轻轻松开被拧成麻花的衣袖。挺直了脊背,她要再向前一步。对面急匆匆向她行下一礼,转身便躲进屋里:“都是、小事。”她结结巴巴再三申明,“误会!行了、桃灼你哭够了把被子抱进来行了!不然、不然要着凉!”远处闷闷的似又有惊雷,木棠站在院中发了会儿怔,竟仿佛从黑夜瞥见了晨曦微光。有人惧她、敬她,就像对待主子那样。初一瞬她觉着惶恐,接着不知所措。小宫女儿抽抽嗒嗒清嗓子应了屋里,回头还不忘对木棠千恩万谢。她的声是哑的,眼睛是肿的,鼻头是红彤彤的,那句“谢谢”,是沉甸甸的。迷茫化为轻风,簌簌将春花吹落,要将颤巍巍的欢喜种在她心底。她闭上眼,在晚风里缓缓呼吸,就这么一瞬,她的胸膛里,好像长满了黄澄澄的月亮。她在小宫女身侧落座。“你要不要、如何胡姑姑说?胡姑姑人很好,我、我可以、帮你?”这句话她自己都拿不定,小宫女儿听了更是摇头连连:“胡姑姑只管明训所的事儿,我刚入宫,归赵姑姑管。赵姑姑说、替姐姐们跑腿是应该的,我错在被人看出来,我该挨罚。”县君说代主受过是应该的,她错在受了罚还要哭。“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会过去。”木棠再吸口气,扔掉顾影自怜的念头,“就像、我从前也会委屈,但进了宫,她们甚至会怕我。所以、她们做的虽然不对,但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硬熬,总会熬过去……我看刚才那位姐姐好像也很委屈的样子,你要是劝劝她、哄哄她,说不定,她其实很好说话呢?”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小宫女儿半晌不答,好像很不愿再去自讨苦吃。木棠又不能将自己苟且偷生那套逻辑强加在别人身上,只能猜着她的心思小心试探:“或者,如果我以后能做姑姑的话……对了我是木棠,木头的木,棠是海棠的棠,不过我还不会写。我听他们刚叫你桃什么?好像跟我一样,也是种花呢。”“是桃灼。”小宫女儿勉强止住眼泪,小声强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灼。”瞧瞧,连刚入宫的小宫女都识得字会背书的。她在做什么?今晚才得了胡姑姑赞许,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么?还想着要拿没到手的姑姑名号庇佑别人呢!胸中的月亮瞬间瘪了、漏了气,她讪讪应了几句,忽而又冒出个绝妙的点子:“那你、你既然读过书,以后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认字?从前没空,也没人愿意教我。但既然进了宫,以后说不定要做姑姑,兴许不那么忙……不,我就算是忙,也一定抽空出来向你讨学问。你愿不愿意教?我以后有月例了,付钱的!”“我那算什么呐。”桃灼不好意思般,挂着泪水“扑哧”笑出声来,“半吊子,认识几个字罢了。等你主子分了位份,我听说昭和堂还要再挑一位懂学问又能干的姑姑去伺候的。到时候你去求,人家一定答应,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呢。”“你说,昭和堂里还有更有本事的人,会去给主子做姑姑,能给我做师傅?”木棠难以置信般连问了好几遍,就差要跳起身来,“她是谁?你听说过吗?我要不要现在就去求求人家?这么样、会不会也不太好……所以会指派位姑姑,我还能做姑姑吗?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得很快,胡姑姑今天都夸我做的不错。而且文雀姐姐今天刚教了一遍,我走了一遍,昭和堂里面已经认了路了,我真的学得很快……”她说的着急忙慌,末了还猝不及防狠狠打出个喷嚏,什么硬装出来的姑姑气场瞬间化为虚有,她照旧还是那个“没长相”的四无丫头。可在她自惭形秽前,桃灼倒擦干净眼泪,挽着被褥笑笑站起身来:“女官规制这些胡姑姑还没讲吧,姐姐你不用急,更不用怕。而且昭和堂挑的姑姑,必然都会挑最好的。到时姐姐近水楼台,又这般天资聪慧,要做学问一定马到功成!”好家伙,不过片刻功夫,桃灼变成沉稳大方宽慰开解的那个,木棠倒忙不迭跟着起来要连连致谢——她不过才上下一碰嘴唇,冲口而出却是又一个响亮的喷嚏。“惊蛰春雷。”桃灼两眼眯起,脸蛋蹭着棉被望着她偷笑。木棠弯腰弓背,竟也就跟着嗤嗤直笑。今日惊蛰,春雷暗动,百虫复苏。所有蛰伏待机的,都将喷薄而出。:()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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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林家有女整治家风种田宅斗大女主无金手指无cp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咬人村中有四霸恶狗公羊大鹅和林三丫林瑶睁开眼就目睹了家徒四壁,那叫一个寒酸。再睁眼又目睹了泼妇骂街,得不想动嘴打一顿就好了。从此林家三丫性情大变一言不合就开撕。重男轻女的偏心祖母,心思深沉祖父,独木难支的后娘,软弱无能的亲爹。上有两个任人欺辱的姐姐,下有两个后娘生的弟妹,更有恶毒叔伯一窝好吃懒做筛子精,真真是极品凑了一堆。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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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诸天带着随身空间到了四合院世界陈琦莫名穿越,来到一片湖心岛,发现拥有空间之后,并感应到世界种子,按其要求吸收物质供给小世界之种,然后就被排斥到四合院世界,开局城门口,因为衣服新颖而被误认为富家公子而被放行,进入城内遇到还在卖包子的未成年何雨柱,阻止了他被人骗,改变了他获得外号的命运,从而改变了主角的命运从其身上获得了气运,得到了一定的庇护避免了被四合院世界排斥而赶出世界。之后陈琦靠着何雨柱的帮助进入了四合院租了院子安定下来,靠着小世界的养殖种植能力,通过何大清介绍给丰泽园供应食材,之后开肉铺,接手杂货铺,开商行,买地,生意越做越大,于是很多事情很多人也纷至沓来,蝴蝶效应直接造成何大清成了丰泽园二厨,并再娶了。而陈琦只想收集这个世界的各种动植物然后去诸天寻找永生。持续的获取气运使得小世界内开始出现了生成中的四合院世界的信标传送门,完成之后就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就可以随时回到四合院世界。现在开启了荒野大镖客2救赎的第一幕第一个世界,四合院,第1章124章第二世界,荒野西部大镖客2125章第三世界,港综第四个世界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