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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一个不慎,马失前蹄,兴许我就从苍山的半山腰摔死了。”薛厚点着头微笑,“那是我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死有余辜。”案头摆的是蜀王府送来的犀角螭龙杯,薛厚随意地摆弄着,一对饱经风霜的眸子眯了起来:“蜀王呀,好处心积虑,以为没有了陇右军,我就怕了你吗?别说还有一副铠甲,一把刀,就算赤手空拳,我连个小小的蛮部都平定不了,还做什么西北道兵马大元帅?给你牵马好了!”
皇甫佶英气的眉眼一扬,“鄂公,我跟你在姚州!”
薛厚审视着他,却摇了头,“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还是去老翁城的好。”不等皇甫佶开口,他又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跟着我,就得依照陇右的军纪来。我叫你杀敌,管他是卒子还是亲王,就算是你的爷娘,你也得听令——你能吗?”
皇甫佶踯躅了。
薛厚倒也没有苛责,他很豁达地拍了拍皇甫佶的肩膀,“去吧,要是我真的在剑川马失前蹄,你替我立个衣冠冢,也就够了。”
即便是薛厚,话音里也带了丝前所未有的疑虑。皇甫佶不露痕迹地瞟了一眼案台上的《无量寿经》,那是薛厚在求菩萨续命延寿。
“有件事,”皇甫佶心里一动,“戎州到嶲州的乌爨驻军可能没有那么多,鄂公要小心他们虚张声势……”
南蛮占了越嶲城。这个地方,山高林密,进可攻,退可守,晓得汉人偷袭的厉害,他们也警惕起来了,轻易不出城。往姚州去的方向,汉人怕要被抓娃子,土豪百姓都跑光了,没有牛羊来啃,山上的三角梅开得很肆意热烈。
木呷一群人走在山间,把红透的山果塞进嘴里,三角梅被刀背抽打得满天乱飞。拘在越嶲城一个多月,他们不耐烦了,怂恿着阿普笃慕要直接去攻打姚州,“都探清楚了,山口和渡口的守兵都撤了,说不定姚州城里也早空了,汉人的胆子,比芥籽儿还小。”
阿普笃慕摇头,他有种动物般的直觉,“肯定有伏兵。没看见流民往山里跑,说明城里还没乱。”而且一丝消息也传不过来,汉军正在悄悄筹备着一个险恶的复仇计划。他把布条拴在鹞子腿上,等到明天,这鹞子就能翻过苍山十九峰,落在各罗苏的手上。
“姚州都督是蜀王,在京都时,就没见他拉过弓弦。皇帝的儿子,不怕被骟卵蛋吗?”木呷嘲笑道。他连牛马都没骟过,但爱拿这话吓唬汉人。
阿普笃慕没有笑,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别轻举妄动。”回到越嶲城,他往施浪家的寨栅里望了几眼。寨子里很静,几个土兵百无聊赖地挥舞了一会长枪,躲进屋头乘凉去了。阿普笃慕心里很奇怪:“看见阿姹了吗?”
木呷摇头。只要不打汉人,六部都是各顾各,施浪家最不驯服。“嘎多跟着她,他凶得要命。”
“夜里留意着他们的动静。”阿普笃慕沉着脸。
滇南来的爨兵们,习惯了竹楼藤席,不爱住汉人密不透风的土屋。天一擦黑,寨栅里外的场上铺满了草席,爨兵们把刀枪枕在脑袋下面,敞着怀,就打起鼾来。这时节马缨花香得厉害,月光把场上照得很亮,让阿普笃慕想起了多年前,他和阿姹“成婚”前的那个夜晚,他们把头并在一起,听着外头的虎啸和锣鼓声,热闹极了。
不对劲!阿普坐起身,孤独的月光又爬上他的脊梁。阿普肯定地说:“她去姚州了。”
“她还记得回姚州的路吗?”木呷怀疑地嘟囔。
阿普把刀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抓了一袋竹箭,把拴在屋后檐的马缰绳解开。木呷也清醒了,一骨碌从草席上翻起身,他拦住了阿普。手下管着几百个罗苴子,木呷在阿普跟前,还是那个好心的伙伴,“要是遇上汉人,准被他们当牛马一样宰了。”木呷很直率,“你不是阿普,是骠信了,不能总是跟着阿姹到处跑啊。”
阿普在马上低头,冷静地想了一会,“没有阿姹,施浪家的人不会听我的。”
木呷只好跟着他走。出了山坳,过了浅溪,越往北,木呷心里越没底,后悔没有多带些人马来。过了峨边,木呷甩了甩手里头快烧尽的松枝火把,他侧耳听了听远处的水声,拉住了阿普的马缰绳,说:“到佳支依达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佳支依达,是乌爨人嘴里的泸水。传说里那是支格阿鲁的包头布变成的大河,过了河,就是中原了。木呷再次告诫阿普,“渡口肯定有守兵,能把咱们俩射成刺猬。”
阿普也停下了,他望了望晦暗的天,说:“等到天亮,还没动静,咱们就走。”
木呷下了马,走到树底下,脸冲着朦胧的前路,不时扭过头来,看看阿普。峡谷间起雾了,在乌爨还对汉庭俯首称臣的年头,会有进京纳贡的船队迎着霞光北上,还有摆渡的人在浅滩上放竹筏。
白雾里隐约透出对面堡楼的形状,鸦雀无声的,透着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木呷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咱们走吧?”
水流被荡了起来,两个人耳朵很尖,立即望过去。有个竹筏从山崖的缝隙里挤了出来,阿姹和嘎多露了头。到了浅滩,两人紧紧贴着满是青苔的崖壁,跳进水里,把破竹筏推开。
阿普把弓箭放下了,在岸边等着,伸手拉了阿姹一把。两人说话声都不高,怕惊动了崖壁上的汉兵。“夜里浪头大,把竹筏差点打翻了。”阿姹没什么精神,她拧着湿透的衣摆,捋了一把乌墨似的头发。
木呷说:“阿姹,你进姚州城了吗?”那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
阿姹没说话。她和嘎多到了城下,只望了一会城门里的光景。不算蕃南调走的兵力,剑川还有两万守军,汉人有恃无恐,屋头张灯结彩,歌声通宵达旦,连巡逻的官兵们都披着锦袍,喷着酒气,那是蜀王府的赏赐。
他们没敢混进去,在岩壁底下坐了一晚上。阿姹叫嘎多看岩壁上刀痕刻的诗,“这是我阿耶刻的,你信不信?”
嘎多摇头,他不认识汉字。
“看,是个段字。”阿姹把火把凑过去,摸了摸清晰的刀痕,她回望那座喜气沸盈的城,“我家就在姚州都督府,可我却一步也踏不进去,只能远远地看着。”
嘎多眼里有恨,他是达惹忠心的一条狗。“他们,和各罗苏家,把家主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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