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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在红场附近的街道上拐来拐去,米哈伊尔本来坐在后座,裹着一床毯子,还觉得醒来的世界有些不真切,他身上缺少的部分也不真实,他好奇地,无脑地看着自己爸爸仪式一样打理自己,直到老萨布林一眼瞪过来,他才突然醒了一样动手整理自己的领子。莫斯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米哈伊尔抽掉毯子,右大腿的疼痛迫使他小心翼翼弯下腰才能把裤腿整理好,塞进靴子里,这时勤务员为他打开了车门,谦恭地站在车外,为他搬来那个轮椅。低着头对付鞋子米哈伊尔一歪头,正好透过轮椅的金属轱辘看到了远处红场的砖地。
1941年11月,各个部队的分列式和重型武器都会在这里的路面上整齐的列队通过,那时参见检阅的每士兵肩上都落满了雪,米哈伊尔在市南一个工厂里和战友挤在一件大衣下面取暖,他们把双脚塞进袖筒,听着广播陷入熟睡。
米哈伊尔把额头抵在车子前座的靠背上。
“米哈伊尔?”
“嗯,我好了。”米哈伊尔在九月的夜风里坐直身子,表情平静,“老兄你好,你以后就叫ppsh41了。”他拍拍椅子扶手,用自己的冲锋枪型号命名了它。
他单腿用力,把自己撑起来,慢慢向着轮椅挪过去,金属轮轴微微转动,米哈伊尔身子一晃,狠狠地摔在红场的砖地上。他胸口被硌得生疼,老萨布林过去,撑开一把黑伞,他手倾斜过去,把米哈伊尔纳入自己这片黑色的天空。他重新转动逃走的轮椅,但米哈伊尔竖起食指摇了摇,左手的手掌抵着湿润的地面,试着重新找回上身的平衡。
雨水顺着伞滴落下来,米哈伊尔看了一眼红场的砖地上方为战功显赫的高级军官们和元帅铺设的讲台,握紧枪一样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第二次用力撑起身体,右边那截裤腿笨拙地挂着靴筒。米哈伊尔收紧手臂,将身体拽向被打湿了的座位,他别扭的倾斜着上身,又一次侧着身摔倒,这次是右肩先着地,额头撞在轮椅踏板上,衣服也湿了。他在地上蜷缩了一会儿,像战壕里受伤的士兵,老萨布林的伞紧跟过来。
“来,哎哟,到我这儿来。”瓦连京·萨布林拍了拍轮椅靠背,对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在后者不起身绝对够不到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在卧室的狭窄走道里弯着腰,伸着手,等着自己头发软软的小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用脏兮兮的小手拉住爸爸的手,小米哈伊尔的海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喜,那一天,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腿。
空库管因为挣扎起身打成一个结,米哈伊尔第三次撑起身体时,看到那个可笑的结在空中转了起来,荡了好几圈才恢复成一个裤腿。
老萨布林觉得手上湿冷湿冷地,才发觉米哈伊尔已经把握住了他伸出的手,衣服和小时候在地上爬得一样脏,手指冰冷有力,侧脸沾着脏水。
“好了,老头子,我们走。”米哈伊尔用袖子擦擦脸,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甚至有点炫耀自己能够再次直立。瓦连京从没见过那种眼神——穿军装的年轻人模样的木偶被吊在被那些天蓝色的细线上。瓦连京估计他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一次,避免感染。
米哈伊尔兀自转动了轮椅,进入雨幕。
伊戈尔今天击落的靶机数量猛增,他特别开心地跑回病房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这才想起来老小萨布林去莫斯科那边了。
“真是的!”就好像他好不容易俄语考了满分,却没有人庆祝一样。虽然他俄语从来没有考过满分。
他知道他会怀念这段米哈伊尔疗伤的日子。
夜幕里,淅淅沥沥小雨变成瓢泼秋雨,父子在雨中跋涉,老萨布林在前面指指点点,米哈伊尔脱下自己的上衣盖住腿部,奋力转着轮椅跟在他后面。
他爸爸的背影在雨中闪烁,瓦连京·萨布林,一战功勋显著也是革命功臣,伊热夫斯克兵工厂的负责人,米哈伊尔知道自己的爸爸生命里发生了什么,但想追上那个背影,米哈伊尔还有很远很崎岖的路要走。
他现在想要在郊区湿滑的路面上跟上常人的步速已经很吃力了,他可以停下,只要他停下,他就再也不用看着战友在身边断气,他再也不用拖着受伤的身体在雷区里赌运气,但只要他停下来,他的战役就结束了,他可以待在临时安置点里,焦急地等待收到前线上爸爸和哥哥的消息。
米哈伊尔不想这样。如果他不回头看是谁受伤,他的小队就可以熄灭一台高射炮,如果他再果决一些,他的家人就可以平安的回到列宁格勒。
一行人终于停在铁路岔路口前,米哈伊尔把自己摇到最前面,老萨布林给他让了一个地方,亮晶晶的铁轨在他脚下铺开。
“补给线,虽然有铁轨,但有些时候不能用,很多物资都要重新周转才能送上前线。”老萨布林说,战争里绝望的痛苦的不只是士兵们。“你接手我这烂摊,我就可以跟着中央方面军了。”
“你要去前线?”
瓦连京·萨布林没回答,只是把手放在米哈伊尔肩上,后者感觉他把苏联的脊梁压在自己背上,像落雪一样冷,铁轨一样硬。
米哈伊尔直起腰。在西伯利亚铁路的西端,英美援助苏联的物资从远东被搬运上列车,经过几天几夜运送到卫国战争的前线。
他迎着瓢泼而至的雨看向铁路终止的地方,这是横亘欧亚大陆的神经束——北边的连接华沙,南方的通向尼克耶夫,再向西,勃兰登堡门矗立在夕阳中。
“明天你跟列车走,去太平洋舰队总部,负责西伯利亚铁路上的物资转运。我提醒你,铁路沿线的村民可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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